众人衣袍刚弹干净,抬头见宣完圣旨的林大家脚下不动,依旧站在香案前。林大家面无表情,往另一边袖袋里掏了掏,又掏出卷一模一样的明黄布帛来:“圣旨到——”
众人只得又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连宣两道圣旨的情况虽有前例,宣得却是极重要的事情,怎么册封一个郡主也要两道圣旨?众人疑惑间,只听林大家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夏明珠,昭珂郡主,文才武略样样佳,朕心甚慰!特此封为昭珂公主,和亲于火离国靖柏将军之子,康蹇,来年四月出行!钦此。”
“谢主隆恩。”这一回谢恩的声音小了些,也不如方才的齐整了。有几人张张口没发出声音来,比如王妃,比如姬云长。
“林大家,还有没有第三道圣旨啊?有的话赶紧宣了吧,别累得大伙再跪一番。”众人弹弹袍子,神情皆有些肃穆,偏偏又响起一道不和谐的调笑声。
林大家苦着张脸,道:“建王爷,您这可是折杀奴才了!哪里还有?统共这么两道!”
建王爷?若是平常,秦珂肯定八卦地瞧过去,可是现在,她哪里有心情?她身边的王妃自第二道圣旨一出,便瘫在地上动不了了。要不是她扶着,现在站都站不起来。
“娘?”王妃的脸色很难看,目光直直的没有焦距,只死死攥着秦珂的手,大气都不喘一下,唬得秦珂慌了:“娘,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娘?”
“珂儿莫怕,扶你母妃去偏厅坐坐。”忠王妃最先发现这边的状况,与秦珂一左一右架着王妃进了偏厅。
“娘,娘?娘你看看宝贝,宝贝明年才去和亲,现在还在你身边哪!”秦珂倒了杯温水端至王妃唇边,见她如此模样,心里难受得不行,把皇上骂了千百遍:他这么早下旨,还怕她跑了不成?!
她不知道,皇上真怕她跑了!忠王爷早把她的一切都报知给皇上听,她有几斤几两,皇上早清楚在心。心道江湖水深,她若一跑,恰如水鳝入泥,逮起来可不费事?为防万一,便就此定下她,若她真敢跑,便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皇上这一诏告天下,可把秦珂恨死了,她本想好好陪着王妃,给她半年美好的回忆。被他这么一来,可怎么办?
“珂儿——”王妃眼珠颤了颤,渐渐回过神来,晶莹的泪珠成串落下,“珂儿你——”
“笑岚!”忠王府沉声喝断她,执帕擦去她面上的泪水,“珂儿过年就满十六岁,已到了及箅的年龄,本也快到嫁人的年纪,不过早晚、远近而已。你哭成这副模样,让珂儿如何自处?这不是伤孩子的心吗?”
“姐姐,你莫要唬我!”王妃看着蹲在脚下的秦珂,眼泪止也止不住,眼眶却睁得老大:“笑岚虽是一介女流,却也不是无知之辈!这些年国家局势如何,你当我不知么?珂儿这一嫁过去,分明就是被他们当做明面上的幌子,哪会好好待她?再说,宫里十几位适龄公主,从小娇生惯养着,干嘛不嫁过去,偏偏挑我的珂儿?我可怜的珂儿,受了十几年的苦楚不算,还要流落他国吗?”
忠王妃哑口无言,长叹一声,道:“笑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看珂儿根骨秀丽颀长,乃是随了她父王的尊贵命相,不能是那等无福之人!”
王妃不语,抱着秦珂呼啦啦直流眼泪。她这个样子也没法招呼宾客,忠王妃只得代她做了女主人。
秦珂送了王妃回笑岚园,蜷在她怀里陪她,满腹惆怅。
“见过公主。”
“小王爷呢?”
“回公主,小王爷随王爷出门了,不在。”
“这样啊——那他回来后,你让他去找我一趟。”
“是,公主。”
秦珂摇摇头,转身走了。看着尚未升高的日头,叹息一声,这俩人怎么那么忙,一大清早的就不见了人?昨天朵儿说容榕不大好,她本想找他去探望探望,既然他不在,那她就自己出门好了。
“容榕,地下那么凉,你赶紧起来。”
一个青衣女子倚着树干坐着,双手环膝盯着地面,眼睑低低垂着,看不清神色。她身边蹲着一个姿容俏丽的小姑娘,伸手去晃她的肩。
“容榕?”朵儿担忧地望着她,伤心极了。这些天,她总是这里坐会儿那里待会儿,淡漠着神情看不出喜怒,“容榕,你心里在想什么,跟我说说好吗?我们一起长大,你还信不过我吗?”
容榕依旧不说话,动也不动。
朵儿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撬不开她的嘴巴,索性陪她一起坐下。既然她不说话,那她说给她听好了:“容榕,我昨天跟着娘去东亭王府了。哎,你猜那个新册封的公主是谁?是秦珂哎,就送你回来的那个小姑娘,没想到她居然是流落在外的郡主。”
容榕隐在睫毛下的眼睛忽地一荡,一星光点渐渐晕开,整个眼眶里全是明亮的光彩。
“说起来真是缘分,那个假小子样儿的姑娘居然是我表妹。”容榕垂头不语,朵儿也不在意,自顾绘声绘色地讲着。
“哟,谁假小子样儿了?”不远处传来一声调笑。
朵儿面上掠过一丝惊喜,扭头唤道:“秦珂?”
两人都没看到,容榕的眼睛忽地睁大,眨了两下,又恢复原状。
秦珂双手后背缓步踱来,又是少年模样打扮。扫了眼地上呆坐的容榕,心头一沉,面上并不显露:“咦,这是谁家的漂亮姑娘,怎么坐地上了?”
朵儿暗中掐了她一把,嫌她不正经。
秦珂龇着牙,揉揉被她掐痛的地方:“你掐我干嘛?还不快扶她起来,冰坏了怎么办?”
朵儿一跺脚,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要能扶得起她,会任由她坐着吗?秦珂你想想办法,她一坐就是半天,动也不动。”
秦珂面上的调笑渐渐淡去,沉思半晌,忽地一撩袍子蹲在容榕跟前,双手捧起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道:“容榕,我是秦珂,跟你共患难过的姐妹。我现在是皇上册封的公主,东亭王府的明珠,你有何困难事不妨跟我说,我若能办到,绝不推辞!”
朵儿看着她霹雳啪啦讲完便站在一旁,摸不清她唱的哪出,疑惑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容榕站起身来,衣角被风吹得翻卷纷飞,发丝在飘舞在空中,看起来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朵青莲。她满脸的淡漠,面上再无曾经的讥讽冷峭,而是彻头彻尾的无情。她的眼珠黑得那样深沉,似装进了无边无际的夜,沙哑着嗓音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她最佩服有想法的女子。而在这个世道上,女子能闯出一片天地不容易。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成全她的野心与志向。
容榕忽地笑了,眸色很深,看不出喜怒。但是她浑身上下环绕着一股气场,铺天盖地,所向披靡一般。红唇微动,道:“帮我,夺回容府!”
“容榕?”朵儿被她住进魔鬼般魅惑的嗓音骇住,心头一颤,觉得她这样陌生。她曾经的执拗、愤怒不见了,伴随着的善良与单纯也消失了。身前这个面无表情的青衣女子让她很不安,试探地问道:“容榕,你怎么——”
“朵儿,你不知道吧?我母亲已经死了,就在我被赶出大门的前一刻,被容薇羞辱自尽了。”容榕淡淡地看着朵儿,一字一顿:“她一头撞在墙柱上,死了。”
“姨娘她——”朵儿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她想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然而看着她淡漠的神情,忽地迈不动脚步,只道:“容薇?!就是那个笑得很羞涩,永远躲在容颜身后的容薇?她不是胆子很小,最腼腆的吗?怎么会?”
容榕恍然笑了,笑容冷得像天山顶上经年不化的雪:“是啊,谁能料到她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呢?容颜的骄横跋扈,却是被她当枪使了那么多年。”她说到这里,神情忽地一转,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我就说容颜怎么舍得下容府的家业,要去给东亭王当个小妾,原来是容薇耍的手段。容薇这丫头啊,真真是出人意料!”
朵儿怔怔的,完全被惊到了。她是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容榕,一见投缘,便做了两小无猜的朋友。她时不时地便去容府转转,因而对容府几个女儿非常熟悉,这样一听,很不能接受:“她,她——”
“哈哈!栽到这样的人手里,也不算太冤。”秦珂倚在树干上,抱胸一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没什么好说的。况且,拼搏的路上没有对手岂不无聊?抿了一脸的笑意,道:“容榕,拿出你的斗志来,好好与她玩玩。以你的本事,在有了防备下,还怕赢不了她?”
容榕下颌微抬,朗声道:“赢她,小菜一碟!”
秦珂长吐一口气,轻松地笑了。果真不出她所料,容榕一直呆坐不语,正是在苦思良计。她从小受尽打压欺辱,自是将尊严看得极重。在付出那么多努力后,落得个除名驱逐的下场实不能忍。她这一答应助她,她便可放手搏一搏了。
其实她愿意帮她,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卖姬云长一个面子。无论如何,既然她振作起来,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第48章 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