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最后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声音压得极低,听得人心里沉得慌。然而兰掌柜却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嘴上犹不饶人:“只能这样了?不能再便宜了?”
晏秋摇头:“老哥哥不必再讲了。就这个数,已经是成本价给您了。”
兰掌柜也是懂行情的,便不再磨,搂过他的肩膀道:“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定金来。就这么说定了啊,一个月后我要见货。”
晏秋点头:“明白。您放心,不会误了您的事。”
两人这一说定,再看对方时,眼中不由多了一份别的什么。心照不宣,碰杯喝起酒来。
喝到最后,兰掌柜已经面色酡红,两眼迷离。金谦良的脸色渐渐冷下来,如冰箭一般射到他的脸上,顿时将兰掌柜激得一个哆嗦。
“我出去一下。”兰掌柜摸摸圆球似的肚子,朝晏秋挤挤眼。
晏秋明白过来,为他让开道,见他走路有些不稳,不由起身扶住他道:“老哥哥还行不行?站不站得住?不行兄弟扶你去吧?”
男人是不能让人说不行的。兰掌柜恶狠狠瞪他一眼:“你给我坐着!”说罢一摇一晃地出去了。
少他一个,其他人自然还是该喝的喝,该聊的聊。只是过了一会儿,兰掌柜还没回来,晏秋正想出去看看时,金谦
良先他一步走出来:“不知兰掌柜是不是睡在茅厕里了?”
一双莹润如玉的手挥着扇子,金丝银缕的衣服衬得他十分风流,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滑过晏秋,顿时将晏秋恶心得别过脸,在凳子上坐住了。
过了一会儿,金谦良搀着兰掌柜进来了,面上笑意盈盈,而兰掌柜则面色不虞。众人之前都是听过金谦良调笑的,见兰掌柜此时的模样,顿时笑起来:“兰掌柜该不会真在茅厕里睡着了吧?”
兰掌柜脸一沉,怒道:“胡说八道!你才睡茅厕!”
一屋子人顿时怔了,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怒。正面面相觑间,金谦良按下兰掌柜,对众人笑道:“我作证,兰掌柜真的没有睡在茅厕,哈哈!”
有他这么一打岔,兰掌柜莫名发怒一事就此揭过,众人继续拼酒说笑。只有晏秋碰了碰眯起眼睛开始打晃的兰掌柜,小声问道:“老哥哥,你该不会真——”
兰掌柜睁开眼,怒意腾腾瞪了他一眼。尔后又眯上眼,似是真的醉了,肥乎乎的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睡着了。
如此酒过三巡,宴会也该散了。众人收整收整,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兰掌柜走在最前头,晏秋随在其后,其次是陈掌柜等人,金谦良走在最后面,跟谁也不挤不抢。
然而就在兰掌柜的右脚即将跨出门槛时,金谦良突然干咳一声:“兰掌柜,怎么走这么快?吃醉了就慢些走嘛,仔细脚下。”
兰掌柜身子一晃,只听啪的一声,自他怀里掉出一样物事来。众人低头一看,只见一串黑得发亮的小指肚大小的珠子躺在地上,晏秋离他最近,弯腰捡起来,递给他:“老哥哥收好了,别再掉出来。”
这串珠子并非玉石,倒像是一种奇异的植物的种子。他有幸见过,只是不晓得叫什么名儿。尖尖的嘴儿,状若桃子,表面磨得光亮,显然是主人的心爱之物。兰掌柜从晏秋手中接过,不知是尴尬还是怎样,竟然不敢看他,反有些逃避之意。
“咦?”金谦良从后面挤过来,就在兰掌柜要将珠串收起之前,巧妙地从他手里摘过,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兰掌柜,这珠子却不是你的吧?”
兰掌柜看他一眼,极为恼怒:“怎么不是我的?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抬手就要夺回来。
金谦良却是一躲:“既然是兰掌柜的,小弟瞧着很是个稀奇玩意儿,不如借小弟把玩两日?”
兰掌柜不待说什么,晏秋已经飞快从他手中把珠串夺回来,冷笑道:“君子不强人所难,金掌柜这是干什么?”
金谦良眉毛一扬,眼中的笑意更古怪了:“那好,既然晏掌柜都这么说,那在下就不多说什么了。”轻笑一声,自言自语一句:“倒
是我多事了。”
说罢挤在前面走了。
而兰掌柜此时却脸色一变,并不接晏掌柜递过来的珠串,匆匆留下一句:“请晏兄弟将此物还与丁大夫。”再也顾不得装醉,脚步比谁都快地小跑出去了。以他胖乎乎的身形,真料不到他居然有这样的速度。
晏秋被这一幕唬得一愣一愣,而其余几人见状,也如泥鳅一般纷纷溜走,再也揪不着。
晏秋握着一串非金非玉的奇异珠链,低头打量着,那珠子颗颗漆黑圆润,入手沁凉。他不自觉拨弄着,只听珠子碰撞之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嘀嘀声,并不比玉石相击逊色多少。
兰掌柜为什么把它留给了他呢?又为什么让他交给丁柔?
他想了一会儿,毫无头绪,索性到兴安医馆去找丁柔。此时仅仅午时刚过,丁柔与子归都在医馆里各据一方坐着,因为春日乏困,皆单手撑腮打着瞌睡。听到一阵脚步声近了,才略略赶走一些困意,抬头见是晏秋,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她昨日一时冲动,抓花了他的脸,这会儿看见他半张脸贴着纱布,有些不自在。晏秋大步走进来,倒没与她争执这个问题,只是道:“我没事就不能过来看看你?”一边说着,走到她所在的诊案前,右手微微前倾,指间一送,嗒的一声,一串珠链滑到诊案上。
丁柔乍见到这串珠链,吃了一惊:“这不是我的手链吗?怎么在你那里?”
晏秋看着她毫无掩饰的神情,有些不相信地问:“真是你的?”
丁柔抓过那串珠链,一边数一边道:“这串珠链一共有十七颗珠子,是我十七岁生日时我未婚夫送给我的,我日日带在身上,怎会不认得?”她很快数完,与印象中毫无差别,“你瞧,正好十七颗。”
晏秋的表情便有些古怪:“你什么时候弄丢它的?”
“我还想问你呢,你从哪里得来的?我好几天不见它了,还以为丢了。”丁柔眼中含着虔诚与思慕,如珠如宝似的抚摸着那串珠链,喃喃道:“幸好,幸好没丢。”
如此一来,晏秋心中更觉异样。未婚夫?她说是她未婚夫送的?她时刻带在身上?顿时心中说不出高兴还是吃味,他极有把握自己就是与她一起生活在飞花镇五年的未婚夫,她紧张那珠链,其实就是爱慕他。可是……他分明记得她曾经说过,她的未婚夫已经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是从哪里觉得“他”已经死了呢?
然而现在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略一定神,又道:“我从兰掌柜哪里得来的。他就要走了,托我把这珠链带给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丁柔的神情。只见丁柔神情突地一变,懊恼起来,说不出的憎恶与羞恼。他心中一荡,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传来:“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丁柔咬着牙:“没事。拿回来就好。”
听着她恶狠狠的似要吃人的语气,晏秋直觉这里面有他不知道的事。
突然想起来,兰掌柜原不想将这东西还他,还曾想隐瞒下来,是金谦良捉住他的手,非要将这手链留下来。不知不觉间皱起眉头:“你跟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怎么如此贴身的东西都落在外面?”
想到他不在的时候,她常往金府走动,更为不悦:“你这些日子常往金府走动,又跟金谦良走得近,到底图得什么心思?你别怪我没提醒你,金谦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他走得近了,万一他欺负你可不要觉得委屈。你这样的脾气,也就我受得了。换了别人——”
啪!丁柔没等他说完,激动非常地掴了他一巴掌:“你混蛋!”
她一时激动之下,习惯地挥起右手,结果正好打在晏秋左脸上。晏秋下意识地去抓她的手腕,却没用足力气,只听啪的一声,左脸上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意。一片白色的影子从眼下飘落,搭眼一看,正是裹伤的纱布。
“你又发什么疯?”晏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她干么老跟他的脸过不去?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吗?“你再胡闹,别怪我不纵着你!”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瞪着她,抓着她手腕的五指不自觉用力,直痛得丁柔打颤。
“我发什么疯?倒真奇怪了,我还没问你发的什么疯,你倒指责起我来了?我怎么了?我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了?”
晏秋见她犹不悔改,脱口道:“你还不肯承认?你贴身戴的东西都被人随身带在身上了,就连金谦良这个无耻小人都晓得你有这么一件东西,你还没怎样?那你觉得怎样才是失仪失德?”
说到底就是他吃味金谦良清楚那手链是丁柔贴身佩戴之物。而他自诩与丁柔情投意合,却连丁柔身上有这么件物事都不知道。
丁柔咬紧下唇,另一只手也朝他脸上挥过去:“晏秋,你就是个大混蛋!”
第53章 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