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禹端着酒碗,绕过中间一团篝火,到了他面前,她低声道:“瑾州的瑾王能有今日,全靠世子提点,世子可否赏脸,接了听禹这个礼,以此还吾所欠?”说完,听禹弯身拜下,将手中的酒双手奉上。
言柒眼神在空中一滞,心底有一瞬间的冰冷,这便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了吗?她果然还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言柒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接过酒,一气而下,任凭热酒烧的喉咙火辣辣的疼。甩开手,瓷碗便在地上破碎,碎开一地瓷片。
“听禹便不再欠世子了吧?”听禹问。
“不欠。”言柒无谓一笑,“从这以后……”
“世子,”于大军面前,听禹又向前跨了一步,执起言柒的右手,握在她的手心,“吾命即此,柒在吾在。”
饶是往日对凡事淡然的言柒此时此刻也是登然愣住。“这是?”
“这可是瑾王独有,相当王印。”听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避开问题。
言柒只看了听禹一眼,张开掌心,微痛的触感尚在,他下意识抚着手心,玉莲花的淡光若隐若现。他当然知道这多莲花意味着什么,血脉相连,是她的命数掌控在了他的手心。
八月十六日,夜,天有异象,坐北洛王星陨。
言柒正于帐中复信,便听得帐外一阵脚步声。
“世子,”苻遗撩帐进来,俯首禀道,“擎龙骑一万已至帝都城后,余两万不日便到军中。”
“吩咐下去,全军就地驻扎。”言柒抬笔,双手执起信件,将上面的笔墨吹干,彷如信封,折好,递给苻遗,“这封信,交给任汐公子,越快越好。”
“是。”苻遗接过,后又不解的问道,“世子,任公子在瑾州?”
“去任字酒楼,自然能找到。”
“是。”苻遗抱拳,“世子,瑾王邀世子用午膳。”
“瑾王?”言柒侧首一声疑问。
“是。”苻遗看他,他似是想问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苻遗皱了皱眉,昨日整整一日也不见他二人出过帐,难不成是这两个人是打算闭关吗?
他思索一会,试探性的问道,“昨日世子与瑾王都在帐中闷了一天,想必是瑾王有所想法,欲与世子商量。”
言柒看了一眼苻遗,正是聪明如他,只一瞬便无谓笑道:“知道了,下去罢。”
苻遗抱拳一拜,退下。
目送走苻遗,言柒起身来到床边,抚裳坐下,摊开手心。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手心上,一朵玉莲花静静的绽放,随着他的心跳会有一点有一点点白光闪闪。
莲花很美,银白色,出世高洁、纤尘不染。
若他知道这中原由,如若知道这本就是个劫,这花便是再纤尘不染,在他眼中仍是肮脏不堪。
正午未至,瑾王帐中已坐有两人,言柒、听禹。
两人面前的方桌上已摆满了酒菜,饭菜的香溢满整间营帐。
面对而坐,两人大致聊些有的无的,大致都是些宫中事宜和兵家之法,两人有说有笑倒还算是和谐安乐,一桌子菜也吃进不少。
最起初言柒还能时不时搭上几句,只是越到最后越受不住心中的奇痒。
终于在两人喝下一杯酒之后,言柒开口问道:“听禹,为什么将这朵花送予我?”
酒杯还未落下,听禹的手滞在空中,眼周似有悲伤划过。抬头,她还是方才的淡笑,“为何有此一问呢?”
“不知,”言柒摇头,撑着桌案支起下巴,“言柒只是觉得,好像被人算计了。”
“哧……”听禹失笑,连连摇头,“岂敢岂敢。”
言柒挑挑眉,自当接过听禹的谦逊,不再言语。
稍作思忖,听禹问道:“世子该不会认为这是圈套吧?”
言柒点头,不置可否的叹了口气,翻开右手手心,将一朵玉莲花摊到听禹眼前,“瑾王能否告诉言柒,这个有什么用?”
眉眼稍抬,看向他的手心,这才仔细看清他的手,白皙无暇,纵是女子也难能生出这样的手。
于是,听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但指尖还未触到,手的主人就已经收回了手。指腹触及空气,听禹淡笑着将手收回。
“既然瑾王不肯说,那言柒就不多问了。”
“也好。”听禹听了这话,侧身将视线放出。
言柒也随之看去,轻轻地将视线划过她的侧脸。帐帘并未放下,在他这处正能见到雪羽骑的训练规整,墨黑的瞳眸已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数月乃至一年前,雪羽骑还是五万,如今,战事累累,只剩三万。”言柒笑笑,看着雪羽骑,目光始终不移,就连唇际的浅笑也深了很多。漆黑的眸子上印刻的是对万物的洞悉、对万事的觉察。
“若要打个比方的话,那帝位就像太阳,我们就像夸父,将士们就像水。”
这样的对照,听禹是头次听见,倒也觉得有意思,于是接口道:“夸父一味追日,以致口渴,引尽黄河、渭水,仍不断追逐,终是以死告离。”
微微眯眸,刺眼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照进帐中,言柒从遥远的雪羽骑处收回视线,“将才本就如水,缺之不可,但多之也不可。所以,战与和,和与战,已将这些中和。”
听禹顿时心头一颤,十指握紧袖口,想要抑制住这点微颤,可对面的人,丝毫不给她机会。
“那心呢?心与心,可会中和?”
这一句话,预料之中,却是猝不及防。
“砰!”酒杯落到桌上,无须意识,听禹陡然起身,单手扶着桌面,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衣角、裙角摆动,不知是风还是身躯不住的颤抖。
始作俑者,言柒不明所以,起身迈开一步到了她面前,她只看着她的脚尖。
眼下蓦地出现一双雪色锦靴,听禹迟钝的移开视线,抬头。
视线相撞,那人墨色的瞳眸竟会如清泉般清澈温和,笑容还是那副雍雅。听禹暗自深吸一口干净的空气,心底暗道:大概是自己误会了、想多了。
“我们真的能走到最后?”言柒温柔的开口,亦是温柔的浅笑。
言柒看她良久,她依然不肯看他,她的眼睛似是钉在了某个角落,一动不动。
良久,听禹点了点头。
八月十七日,军中无异。雍州来信,九世子途中偶感风寒,被雍王后召回回宫静养。
掀开帐帘,寂静的帐中空无一人,言柒走进,许是为了不打破帐中的清净,他的脚步很轻,连呼吸都刻意放的极轻。
转身到了榻边,枕旁放着一条吊坠,是燃灯佛,与落檀园那座相差无几。
屋子的主人似乎很怕黑暗,且不说油灯几盏,但看帐顶的缝隙已经能够钻进一个人。小小军帐,虽没有落檀园那般雅致,但也算是清净。
“这样偷偷潜进别人帐里,可不像世子的作风。”
身后的脚步声已经接近,紧随而至的是一股淡淡的莲香萦绕至鼻尖。
言柒转身,一步之隔便是佳人。
手中端的是一碟糕点,听禹绕过眼前的人来到里屋桌前,将碟子放好,自顾坐下。
莲花糕,是山成寺小有名气的吃食,因着寺后有一湖泊,借着天时地利,莲花四季开花,清香四溢,做出的莲花糕更是清香爽口,将这秋日的枯燥扫除干净。
“言柒失礼。”
听禹倒不在乎这些,扬眉侃道:“世子用的应当是苦肉计,听禹没猜错吧?”
闻得这句话,言柒失笑,信步到了听禹对面的椅上坐下,拖着下颚将眼神聚焦到听禹的侧脸,“听禹……呵呵……赔了秀才又折兵啊……”
“世子在和本王说话?”听禹移眸看他。
言柒又向前三寸,两人之间便只剩一指之距。
“是丰言柒在和越听禹说话。”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视线所及处更加清晰的双眼,就如星火,瞬间燎原,让她的一草一木焚烧殆尽,只剩一个赤裸裸的躯壳。
“世……言柒要说什么?”
“言柒以为,手心这朵玉莲花是听禹给的暗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莲花……”
“也罢,听禹的情真意切,言柒岂能辜负了。往日多有不及之处,还望听禹不计前嫌,原谅言柒才是。不若便让言柒一生偿还如何?”
“世……言柒何出此言?”
“难道是我误会了?听禹不是此意?”
话音才落下,忽有微风拂来,吹卷帘帐,抚向两人面颊,不知吹起了谁的衣角,吹乱了谁的墨发。
“看吧,风爷爷都是如此想的。”言柒莞尔,弹出指尖,拨开听禹额前散落下的发丝。
墨发墨发缠绕,丝丝缕缕,缠缠绵绵。
“所以,听禹还想逃?”柔凉的指尖顺着她的额间划过如水的侧脸,言柒轻轻抚下,极怕弄疼了她,他的动作轻且柔。
听禹垂下眼睑,长睫不住抖动。
仿佛知道了她的答案,言柒起身,从榻边抽来那条吊坠。
“佛祖可鉴,听禹还信不过言柒?”换上往日的雍容,褪去一身戏谑,言柒还是那个言柒。
听禹看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吊坠,不作言语。
第116章 听禹还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