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代言情> 乱世中宫:安德皇后传>第九章 醒转
自从伯茂到来,我便渐渐品味出日子的不同了。有了个孩子,便有了新的寄托和依靠。从前总盼着君恩长驻,如今一心一意在伯宗与伯茂身上。每日晚膳后的时分是母子三人最亲近的时候,有时候是崔福陪着一块儿刺绣描花样子,有时候是我一个人捧着书卷看书,伯茂便有说不完的话,绕在膝下,将一日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告诉我。
或者伯宗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向来清冷的宫苑里,也因为稚子童音而多了许多欢声笑语。因着永伯茂,皇帝来坤乾宫的时候也比以往多了更多。隔上两三日,即便不在我处过夜,也必定是要来陪着一起用晚膳,顺便考问伯宗的功课。
这样温软的小手,碰在脸上有柔软的触感,好像是能抚平一切忧伤的良药。我欢喜道:“伯茂,有你在,我便高兴多了。”
伯茂笑着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我来这儿,您高兴,我也高兴”
不知不觉入宫已有几月了。时近新年,宫中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在通心殿日夜诵经祈福的僧人也越来越多。三日后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这是进宫后第一次后宫后妃集体请安,非同小可。一宫的下人都有些紧张,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体态纤侬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飞天髻,缀满珠玉,明艳不可方物。
来了。
那女子玉色纻罗缦衫,淡淡云黄色长裙飘逸如轻云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绣着朵朵秋菊,也不过寥寥清姿,并不用繁复的绣线堆簇,她堆起的高高云髻上只簪了银色绞丝菊流苏。正是于美人,于胭。她安静地伏在阶下,态度恭敬,却不谄媚,自带一种书香世家的清高与淡然。
“入宫多日,近日才来给皇后姐姐请安,实是我的不是,还请姐姐赎罪”她虽已入座,却又并未坐实,虚坐又不显拘谨。
“自家姐妹,啊里说的怪罪,妹妹当真客气了”我微一偏头向后,靠在寝宫的妃榻上。
“姐姐不怪罪就好,那我以后可就多来打扰姐姐的清净了”听闻我此言,她的态度似乎稍稍有些放松,身体微动坐正了些,微靠椅背。
正说着,崔福通报,岚嫔,艳常在,马常在等皆鱼贯而至,各人均盛装打扮,争奇斗艳。
这马常在正是当日在王府后花园中救下的马昕然,只是如今她已然翻身,从最末等的王府丫头边做皇帝的女人并居常在之位。
她微俯的侧影很美,修长的颈有弓一样柔美的弧度,映着窗下蓬勃盛放如红云的碧桃花略略显得有些单薄,可是这单薄很衬她柔弱而低婉的声音,清动如春水,连身上湖蓝色的八答晕春锦长衣也别有一番妩媚而含蓄的韵致。
“妹妹请起”我微抬手。
青金瑞兽雕漆凤椅边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里头湃着新鲜的香橼,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
看着堂下众人,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在西厢的窗下念杜牧的《阿房宫赋》,有几句此刻想来尤是惊心——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虽能解我此时心境,秦已灭,此时提起却是大不吉。我的脸孔一定害怕的变了形状,我可以感觉到贴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湿的粘腻。心中又惊又悔,脸上却是强笑。
这样的会面很快结束。
早起梳的发髻早就松散了,如云朵一样毛毛的蓬松着。可是人的心思却不能松散下来。
若说陈蒨,韩子高,也是他的弱点,唯一的弱点。
再后来,我只听闻,桃枝岭八百里加急奏折到。折子是侯安都写的,他说:因被留军假相所惑,我军中了埋伏,撤退时,由他领队,韩子高断后。而韩子高在断后时颈中一箭,如今韩子高命危。
我想笑,想庆贺,想高兴,只是奇怪得紧,那笑声很闷哑,竟像是哭声。全身上下包括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焦躁似烈火焚身,心更是狂跳到似要从嘴里迸出来。我突然明白了陈蒨的感受。那种叫做煎熬的感受。
力排众议,策马狂奔,陈蒨经过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到达桃枝岭。他到了那个人的身边,不管不顾,仿佛世界上,天地间,只有那个人的存在才会让生命有所意义。他自我身边离开,我并没有体会到怎样的天崩地裂的可怕感觉,只为那时我知道,我不想再为一个心里不曾有过我存在的人,伤心。我曾带领后宫各嫔妃长跪他的宫室前,求他大局为重,不能为了一人而身处险境。我已为皇后之尊,此时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中的泪麻木地流着,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却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悲恸。
后来我终于得以得他一见,膝盖因长久的跪拜而显得沉重和酸痛,安盛扶我不住,我险些一头栽倒在正殿前的台阶上。“娘娘”他惊呼,我摆了摆手,迈开步子,膝盖的钝痛伴随心脏的呼吸,一下一下,震动而翻腾。
我伏在地上,沉默太长久,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之声。仿佛连时光也就此凝滞不动,化成一层层不见形的凝胶,我的额头沁出一滴滴的冷汗。一动也不动,良久,自己额头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锦荔枝红地毯上,转瞬不见踪影。
“陛下,请您考虑一下陈国子民,请您想想我们的儿子,稚子年幼,不能没有了父亲啊”我垂首,大段的劝谏之言全都变成空白,沉默许久,却只能说出这般话语。
陈蒨正捧着茶盏,听到此节,杯盖不由轻轻一碰,磕在了杯沿上。暖阁中本就安静,冬阳暖暖地隔着明纸窗照进来,连立在阁外伺候的宫人们也成了渺远的身影。青瓷的茶盏本就薄脆,这样一碰,声音清脆入耳。
只这一声,我便知道,自己又输了。
再后来,我听说韩子高生命垂危,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听天由命四个字怎么会轮到那个人身上。我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他翩翩君子,一袭白衣的模样。我还听说,这些天来,御医每天定时用银针剌他,用浓参汤从他鼻中灌进,说是以维持他的生机。同时,御医要人每天给他擦身、做导引,说这样可以防止很多疾病的发生。我还听说,因为舍不得让别的人来触碰他,陈蒨要御医教他如何给他按挢,然后每天自行给他拭身……
如果这些故事,不是发生在我的夫君身上,不是发生在我的身边,不是我的悲剧,那我我定会觉得这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