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次子出生,陈蒨取名为伯茂。
听闻我产子时,产房里头的叫声愈加凄惨,恍如割着皮肉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的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的血水。
而陈蒨坐在殿外,直至产婆用带着颤抖的声音告诉他“母子平安”,方才离去。
缝百衲衣的碎布皆是崔福亲去民间贫苦人家一家一家讨来的,又领着青枝三蒸三曝而成,绝不假手旁人。民意传闻穿百衲衣的婴儿可平安长大,百毒不侵,也是讨个好养活的意思。我道:“哪里求什么才高八斗、巾帼英豪呢,只盼伯茂能平安就好。”
陈蒨在朝堂上宣告:欲立其次子陈伯茂为始兴王,以发扬始兴一脉。天下大惊,皆言天嘉帝无骨肉亲情,视亲弟如死弟。不过却也有人称赞:这才是做大事的人,不为私情所惑,一心只为大陈。--为帝者,就当如此。而不管别人怎么说,陈蒨只管自顾做着自己认定的事。
陈蒨抚着伯茂的小脸道:“你岂不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子自然要严加管教,至于帝姬,朕也不过是寻常人父罢了。”
陈蒨的话说得平淡而诚恳,我不觉停下手中针线,缓缓看牢他,仿佛不这样,便不能平伏我此刻复杂的心思。良久,他亦这样望着我,目光深邃而澄明。不是不感动的,仿佛,还在那些年岁里,棠梨宫春深似海,醉人的甜蜜仿若能将整个人淹没--
而最让陈蒨与我振奋的消息是韩子高归来。我原以为迎接那个人的必定是严刑拷打或者其他抽筋扒皮削骨的酷刑,再或者是陈蒨对他的珍重异常,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人的反应都太过寻常,像是那段出走不过是两个孩子的家家酒。此之后陈蒨未在跨入我的宫室,仿佛那个人不在的日子里,陈蒨在我这里的那些日子不过是幻梦一场。我实在是不懂,这就算是爱吗?
他果然是不来了,也再没有见面。我这样沉静着,终日跪在香案前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檀香的气味一日比一日点的浓,这样凝重的气味,在春夏交织的时节,这屋里衣香不如花的时节,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我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园中所植,并不是寻常的红梅、白梅,而是开淡绿花瓣的双碧垂枝绿梅。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园绿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大有不似春光而胜似春光的美态。我一时怔怔,竟看得挪不开眼去。
天嘉元年,九月,癸丑日。
我看到了此生此世我绝对无法忘记的一幕景象,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闪烁,北斗七星勺把处出现了一样发光事物,那物体身后拖着一条明亮的尾巴,再往后发亮处弯成月牙状,光如波浪一样涌动。随后,那事物亮度变强,接着,光亮逐渐消失,空中,只剩一团云雾……
--是彗星!
司天监言:天现异像,主有战事。
二天后,乙卯日。周人派将军独孤盛率领水军直以巴陵、湘州,独孤盛与贺若敦互相配合,水陆俱进。辛酉日,陈蒨又遣徐度领兵于巴丘与侯安都会合。
冬,十月,癸巳日,侯安都袭破独孤盛于杨叶洲,独孤盛收兵登岸,筑城自保。同时贺若敦又增修营垒,广造庐舍,表现出一副要长留之地,与我军对峙之态。而侯安都不发兵也不退兵,仍与之僵持。我军粮草渐少,于是当地百姓乘着轻船,载米粟鸡鸭以饷侯?军。贺若敦听说后,就假装为土人装船,其实埋伏兵士于船中。船快接近我军时,侯安都军中众人望见,以为饷船到了,赶忙前来迎接,周之兵士涌出,尽擒我军前往迎接粮草者。
又有好几次,周人诈降,混入我军后尽情厮杀。从此以后,但凡有馈饷及投降者,侯安都犹谓之有诈,拒击之。直到后来,侯安都放手一搏,方才获胜。这是险胜。
自丁酉,天嘉帝下诏令司空侯安都、右军将军韩子高帅众南讨。随后,韩子高即刻与侯安都踏上南去的征途。
十二月,已亥日。周巴陵城主尉迟投降。陈蒨遣巴州刺史侯安鼎守之。十二月,庚子日。独孤盛将馀众自杨叶洲潜遁。尉迟降了,独孤盛跑了,贺若敦败了。陈军大胜。大军返回建康,陈蒨闻战功而大悦,犒劳三军自是不在话下。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笾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龠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百礼。百礼既至,有壬有林。锡尔纯嘏,子孙其湛。其湛曰乐,各奏尔能。宾载手仇,室人入又。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庆功宴的当夜,我亲眼目睹陈蒨亲自为侯安都满上一杯酒,再亲手赐于侯安都,笑说道,“侯卿真乃我朝镇国之将,国之栋梁。”寻常人遇此殊荣,早已是三叩九拜,谢主隆恩,但侯安都却并不如此,只拜了一拜,便自行起身,接酒便饮。陈蒨随即又为侯安都满上一杯酒,这一次,侯安都却连叩拜也省下,直接便饮下酒。陈蒨微笑着再为侯安都满上一杯酒,侯安都不叩不拜再度饮下。皇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凉的春夜,他的长吁如叹,却是秋色初寒的冷。
我不由得暗叹:天子御前,失礼至此,只怕命不久矣。却不想我会一语成畿。
我忽然想起史书中所记载,蒙毅、蒙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蒙恬管军事在外统兵,蒙毅掌朝政在内辅佐秦始皇,官拜上卿。蒙毅深受秦始皇的亲近,外出陪秦始皇同乘一车,居内则侍从秦始皇左右。秦二世继位后,蒙毅因遭中车府令赵高的谗言陷害,被秦二世囚禁杀害。
侯安都,功高震主,不知收敛,不知此时陈蒨是否已经起了杀机。
天嘉二年,丙午日,天嘉帝遣壮武将军韩子高会同司空侯安都共讨留异。我军一边筑城一边继续与留军交战,一个多月来,是不分胜负,各有输赢。
这场战役持续了一个多月,我眼看着陈蒨到最初的不动声色到随后的神情恍惚,我明白,他在思念那个人。以他一向刚硬的性子,以他一向多疑的性子,居然敢让人与我夜夜共枕直至天明,不是深深信任完全毫无戒备,他岂会放心。以陈蒨一向冷漠、无情的性子,居然也会被人勾动七情六欲,对人撒娇、耍赖、使泼……--不是真上了我心,他焉会如此?以他一向坚定、残忍、说一不二的性子,居然也会被人所影响,为别人而改变,不是真的在意真的深爱,又怎会如此?
第八章 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