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着浅绿色银纹百蝶穿花花式的上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的宽大些,迎风飒飒。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梳简单的桃心髻,仅戴几星淡绯璎珞,映衬出云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流苏。
安盛看我一身藕色素锦且粉黛略施的素淡样子,低下头又添了一句“娘娘不如先稍作收拾,看到娘娘气色上好想必陛下心中也会多几分欢欣的”我心中涌起了一阵委屈,连个腌臜太监也只到冷暖,怎奈身为我的夫君的陈蒨却已是疏远之极。心中如何这般想着,面上却未露分毫,只笑着说“倒是心急了些,现在虽已二月但仍有凉风些许,不如在披件龛子吧,就那件墨狐皮的。”摆摆手,青枝应下,龛子在肩,终于感到稍稍暖意,我们一行人随之出门。
冬雪初霁,淡薄如云影的阳光暖暖一烘,便渐渐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仿佛一场缠绵春雨的润泽,御花园的柳绿桃红、蜂缠蝶绕便一下子充盈满了整个后宫四方宫墙围绕的天地。宫中的日子就这样似水缓缓流逝过去,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
一路上,我并未乘坐轿撵,只是步行,宫道上三三两两的太监宫女皆侧身行礼,却又有一些胆大的在低声交谈着,眼神也似是往我身上瞟了下。我并未多加理会,不过是在猜想前日里还流传中宫失宠,今日皇上传召我却不曾华服配饰,是否有些深意。我轻笑,却也只是扯了扯嘴角,并未出声。人性本就如此,你好,她不会多看你一眼,仿佛你本该如此,反之你不好了,才会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青枝自然也感受到了来自各种异样炙热而又让人翻眼难忍得得目光,她为此忿忿,为了不知真相者的随意揣测,为了身在众人舆论围攻下的我。我忽然感受到稍稍暖意。我淡淡笑道:“有人的地方总有是非,咱们都是活在是非里的人,还怕什么是非呢。”眼睛余光略略扫过经过的几个小宫女,确认出那正是于美人宫内的,我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多日不见,皇上可安好?”我低头行礼,语气带出些颤抖,头却始终不曾抬起。暖阁中静静的,隐约听见燕子清婉的鸣叫和陈蒨的手翻动书页的脆薄声响。
陈蒨像是叹了一口气,又恍惚是我听错了。
“皇后,你每日送来吃食,只是关怀朕的龙体?”他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细细品味他的语气,却又毫无头绪。
“前线军情告急,陛下每日除了上朝就是把自己关在殿内,臣妾实在担忧。”我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行礼时的姿势,谦卑而疏远。就像我对于陈蒨。
“除了这些,就不想探知些旁的?”不用抬头我已猜到了他的表情,定是眉头紧皱却又不成直线,只能让看的人觉得像是寻常,若是此时我是抬着头的,必定能从他闪烁的神色里读到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狐疑之情。那狐疑,分明也是长在自己心底的,像一根细细的毛刺,隐隐触动着细微的痛和痒:然而我是与他相伴多年的妻啊,不需抬头又怎会不知。
“不敢隐瞒,臣妾还想知道韩大人是否伤愈安好。”我缓缓说出这句话,以往韩子高陪在陈蒨身侧皆是用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或是为保护皇上,或者是与陛下商讨国事,从皇后到群臣从来都只是默许,无视,断然不会拿到台面上来探寻。我此刻的这句话正是碰到了陈蒨的逆鳞。
“哦?”他只有一个字。
“昔日韩将军陪在陛下身侧,代臣妾服侍陛下臣妾心怀感激,而立后之时曾与韩将军浅谈几句,深觉此人虚怀若谷,对陛下一片赤子之心,前日听闻韩将军伤重,臣妾深感不安,唯恐皇上失去此种功臣良将,才有此问。”我小心翼翼,绞尽脑汁尽力寻些即能表达我的关怀之意,又能恰到好处的点明告诉陈蒨,对于他与那个人的事,我已深深明了。我的膝盖因此番长久的跪已经微微地有些刺痛,已经发红了吧,回去的时候大概需要青枝给我热敷一下,我暗暗想到,却又忍不住自嘲一笑,并不敢笑出声。
“是吗”仍是这样的问句,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已渐渐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稍稍有些放松,却仍出口“当然并非只是如此,臣妾乃皇上发妻,陪伴皇上数年,深知陛下乃是重情之人,韩将军此人品性高洁,忠君爱君,若不慎失去,皇上必定痛心,就算为了皇上着想,臣妾也希望子高一世平安,常伴君侧。”说完,我已由跪改为了跪坐,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这句话我竟然说了出来,真的说出来了,我亲手把我的夫君奉与了他人。陈蒨仿佛有些震惊又有了一丝了然。立后之时我与韩子高的约定他必然已是早就知晓了。我心下凄然。
我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前,胸口稀疏的刺绣花样蹭在下巴上微微的刺痒。他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极通透的翠玉扳指,绿汪汪的似太液池里一湖静水。四指托起我的下巴迫我抬头,只见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着自己,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
“皇后怎的还跪着,起来吧”他像是突然发现了我还跪着,这样尴尬的姿态。
“臣妾多日未见圣上,正是在给陛下请安呢。”我翩然起身,仍留下这么一句话为他解围,大抵还是放不下他的吧。
我立刻把手袖在手中,只觉掌心指上腻腻的一层潮又是一层湿。
进堂坐下,早有小宫女备下了锦缎垫子铺在蟠龙宝座上,又焚了一把西越所贡的瑞脑香在座侧的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室馥郁袅绕。我见陈蒨坐下,才在他身侧的花梨木交椅上坐了。
雨雪天气的黄昏也显得格外暗沉,我见陈蒨身前的几案上犹搁着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燃着几簇昏黄的冷焰,每一跳动,都溅起抽搐般的影光。他穿着一身缂金云白狐皮龙袍,那龙袍原是银白的底色,簇了雪白的狐皮滚边,连缂金的绣龙图案亦显得清冷了不少。皇家一向讲究色调清雅富贵,皇帝亦少穿这样的素色。如今这般打扮,也不过是心情的缘故罢了。
韩子高,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几乎要被震碎。
第十一章 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