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他在看书,我在他旁边看书。按理说宫女是不能识字的,他倒不拦着,反而还鼓励我多读书练字。反正也没事做,在这个时代没有网络,也没有游戏,又明令禁止宫人们聚众赌博,确实只能以读书为乐了。在夜幕降临之际,西暖阁里静悄悄的,“咕噜,咕噜……”肚子不争气地叫喊着,好像在声讨我为什么这么久还不拿食物喂饱它。
这点儿小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无处遁形,我尴尬地抬起眼皮,却因一个对视让我羞得脸如红番茄,低眉垂眼不知如何是好。他先开口问道:“你饿了?”
我自然实话实说呗,顺便借此机会提出回自己住所居住的要求,道:“回皇上,此时已到戌时(晚上8点),玉芙平时申末(下午5点)都会吃些东西。不如这样,玉芙还是回去住,但皇上有任何吩咐,玉芙随叫随到就是了。”
康熙放下手中书,道:“朕说过没有外人在场时,你不用拘谨,朕不喜欢你像别人一样畏惧朕。至于搬回去嘛,就算了,随叫随到和时刻在朕身边儿伺候是不一样的,朕希望总能看到你。当然你也不必时常拘着礼数,没有旁人在时,在朕面前,你可以不讲规矩,朕的书你可以随意翻看,想要什么也可以跟朕说,朕让梁九功去办。”边说边走过来,对外面喊道:“梁九功。”
外面应答了一声:“奴才在。”
“传膳。”
“嗻。”然后就没了声音。
康熙走到我身边,直视我,道:“朕说过,这几日你就在朕身边,日夜陪着朕,吃饭也就在西暖阁吧,陪朕一起吃。”脸上露出一丝怪笑,这是什么表情?高兴?得意?还是坏笑?
我低头垂眸,道:“玉芙不敢。”他继续惯使的一招儿,就是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言不发,用无形的压力逼我妥协。
“是,玉芙遵旨。”我第无数次屈服了。
不一会儿,几个太监就端着食盒鱼贯走进来,各式的点心摆了一大桌,每道点心上还放着小银牌儿,且经过了太监试吃。康熙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道:“都下去吧。”
众人道:“嗻。”
众人退下后,他对我说:“坐啊,坐。”我见他坐下,便也安心随之坐下。
康熙舀了一勺杏仁佛手羹,见我不动筷子,道:“今天不要当自己是女官,就当你是朕请来的女宾,这里只有朕和你两个人而已,不要被那么多繁琐的宫中规矩拘束着,来,尝尝这枣泥糕,就着白玉奶茶,味道很好。”
我承认我是个小吃货好啦,实在是又饿又馋,看到眼前这些御用佳肴,我大吃特吃起来,这奶茶就是比今天的平民奶茶要细腻很多,很润口,很暖胃。
他饮了几杯酒,又随意尝了几道菜,道:“那日,朕到访寻友楼,见你第一面,就被你身上那种特殊魅力所吸引,你与朕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你很大气,落落大方,还有那么点儿古灵精怪,朕直到现在还是猜不出你那副对联里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吃得高兴,自然也就不顾什么规矩啦,道:“承蒙皇上厚爱,玉芙只是小小女子,和普通女子没什么区别,只是皇上见到的女子大多数对您都有所求,要么畏惧您的权威,要么贪图您的权利,所以表现的自然都是顺从献媚的姿态。玉芙第一次见皇上也觉得皇上器宇不凡,只是没发觉皇上竟然是天子,另外,那时候的玉芙刚来,还不适应这里的生活。”
他纳闷道:“这里的生活?在朕见到你之前,你不在这里生活吗?你那么美丽,又灵动,莫非你真的是荷花仙子坠入凡尘幻化成人?”他表情认真,但这句话就是因为问得认真才好笑。
我不禁一笑,哈哈,一代帝王竟然也相信有仙子之说,我忍住笑,道:“玉芙不知,玉芙曾经失忆过,如果玉芙真的是荷花仙子幻化成人形,那么玉芙一定要延长花期,带给人间多一些的缤纷芳菲。”
他好像还当真了,带着酒意,眼睛微眯,凑过身来,道:“玉芙,你愿意永远陪着朕吗?愿意为朕,放弃一切,留在朕身边吗?”他的眼神真诚,我的心竟是一酸,他是帝王,却没有说朕命令你永远留在朕身边,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
“皇上醉了,玉芙叫梁总管进来吧。”我想避开那真挚炽热的眼神,我不想相信他是认真的,他年逾四旬,又是帝王,哪里还有什么真心去爱一个人?
他却出乎意料得孩子气起来,伏身趴在桌子上,痞痞地道:“不要,叫他来做什么?朕没醉。”接着,又大声重复一遍:“朕没醉,任何人无诏不得入内。否则,杀无赦。”说完,醉猫似的抓住我的手腕,眼神迷离地问:“你不喜欢乾清宫,也不喜欢…陪着朕,是不是?啊?朕…要听你…说实话。”
我试图挣开他,道:“皇上你喝多了,”见我想挣脱,他更用力了,我手背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我完全不顾他是否会生气追究,大声地说道:“实话就是皇上你弄疼我了。”他似乎有意识,他的手劲儿稍松,我掰开他紧握我的那只手。他用手撑着头,黯然地又饮一杯酒,露出一个苦笑,有些无奈,有些辛酸,对我说:“朕知道你不喜欢朕,你想逃,是不是?”听到这儿,我的心咯噔一下,他都知道,也知道我和馨儿的计划了吗?知道我和佛泰的恋情吗?脑子里还没想清楚,他有些清醒地说道:“朕有些头疼,你扶朕到龙榻上歇一会儿吧。”
见他胳膊伸过来,我也不好意思推却了,再说也就是扶他过去而已,我搀着他,道:“好,皇上小心些。”说着,扶起他往屏风后走去,没想到他将半个身子压过来,我死命撑着,感慨道:真是比猪还沉,怪不得有大臣称呼他为主子,我看应该是‘猪仔’。我不禁感叹道:在帝王身边伺候过的人,再去北京码头扛大包绝对占优势,一个顶俩。
我将他放到龙榻上,帮他脱去鞋,正准备去拿被子时,伸过去的手却被他死死握住,我叫道:“皇上,”他用手按住太阳穴,一脸痛苦地诉说:“朕的头好疼,你帮朕揉揉好吗?朕的头好疼。”
有了刚才的教训,我不再硬挣,平和地道:“那也要皇上先放手才行啊,玉芙去拿安神膏,涂一些再揉,皇上会更容易入睡。”他还是像小孩儿护着玩具似的,怕一撒手就没了,又握紧手说道:“不许一去不回,”我哄着他,道:“不会的,玉芙答应您,您先松开手好吗?”他这才将手松开。
本打算叫梁九功过来收拾残局的,谁知那太监油滑的就是个猴儿精,突然说什么肚子疼,要我好好伺候,那一脸的坏样儿,伺候你个大头鬼,康熙真是信错人了,居然还向皇太子推荐身边的太监要像梁九功这样儿忠厚老实的太监,我呸。
我取来安神膏,匀一些在指腹间化开,涂在他太阳穴处轻揉。这安神膏是我来到乾清宫后,因失眠难安,特地向太医院拿药自己研磨制作的,原本是在现代中医开的方子,南五味子,柏子仁,远志,合欢花,玫瑰花,由于药味儿太重更难以入睡,我自己又添了些香粉,让我在这步步心惊的乾清宫睡得更安稳些了。
他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脸上的神情变得轻松,好像已经睡着了。我轻唤:“皇上,皇上……”正准备再一次拿被子帮他盖好,免得着凉,却反被他一把揽入怀中,我吓得急忙挣扎,但好像掉入流沙之中,我挣扎地越用力,他抱我的双臂就越用力。他口中还念念有词,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朕,永远陪着朕好吗?”他力气真大,我被抱得太紧,伏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轻声说:“皇上,皇上醒醒,玉芙快要喘不过气儿了。”他好像是做噩梦了,听他口中呓语,应该是梦到了他的原配夫人——赫舍里皇后吧。我越是挣扎,他的力气就越大,索性还是老实待着吧。看着他,心想:这个被万民称作是天子的人终究还是敌不过阎王爷的一纸通缉令,纵使他再爱赫舍里,也只能默默地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不过赫舍里是幸福的,即使她去世二十五年,酒醉人晕时,午夜梦回时,康熙大帝依然对她魂牵梦萦,想必当年赫舍里离开他的时候,他是心如刀绞,痛彻心扉吧。我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他手臂的劲儿松了些,表情也不再狰狞,舒缓很多,只是还依旧呢喃着,“不要离开朕,留在朕身边,陪着朕……”我心软了,心想着就权当做一回善事儿了,回应道:“不走了,臣妾永远不会离开皇上,永远留在皇上身边陪着您。”他忽然惊醒,松开手,坐起身,惊魂未定地问我:“刚才朕在梦里都说了些什么?”我站起身,整了整宫服,心想:帝王一般不喜欢别人知道他的心事秘密,还是不说为妙,于是答道:“皇上没有说梦话,玉芙觉得皇上好像是做噩梦了,皇上的表情很痛苦。”他舒了一口气,道:“哦,朕只是梦到了一个人,玉芙,给朕倒杯茶。”
“好。”梦到了一个人?帝王心思真是难猜,为什么他要告诉我,但又不再多告诉我一点儿,他思念赫舍里皇后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我去沏杯茶的工夫,他就已经起身坐到书案前了,我将茶盏递过去,问:“天色晚了,皇上明天还要上早朝,现在不去睡一会儿吗?”他接过杯盏,道:“方才那个梦弄得朕睡意全无,朕不想睡,你若是困了,就到榻上去睡吧。”这句话说的,龙榻耶,我哪儿敢光明正大地睡,万一哪一天惹得龙颜大怒,翻起旧账,我还不被凌迟处死,顶多也就是没人的时候小憩一会儿。见我半天不语,他好奇地问:“想什么呢?”我回过神来,道:“没想什么,谢皇上体恤关心,玉芙还不困,玉芙去看书。”说着,走向书架准备挑选新一本书。
正在寻书之际,身后传来一句话:“既是如此,那朕来画你吧。”
我一惊,转过身来,问道:“画我?皇上是在说笑,还是当真的?”
他摆出一副帝王姿态,道:“君子一言九鼎,何况朕是天子,说出口的话就是圣旨。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研磨?”
“是。”我将宣纸铺好,在一旁研磨。
不知过了几许,一幅美人焚香图呈现在眼前,没想到康熙的画功也如此精湛,我不禁赞叹他的作品,道:“皇上画功真好,眉眼传神,动作、形态皆鲜活,连香炉上的薄烟都好似在舞动。”
“你喜欢?”
我欣赏着眼前的画卷,赞赏道:“嗯,很喜欢。”
他笑着说:“朕将它赠与你。”
我连忙推却道:“皇上亲笔画就,玉芙不敢收。”
他本想说什么,却换了一句:“朕视你为知己,才会亲自作画赠你,若是换作旁人,朕也就命内务府选个东西赏赐她罢了,朕待你不同,你没感觉吗?”一句‘待你不同’包含了多少感情?
我收起画卷,谢道:“皇上用心所画,玉芙收下便是,谢皇上。”
第三十四章 西暖阁内,灯火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