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卓此话也没错,玄冥不论站在哪一边,与他而言都没有氏族的枷锁。
“此外,他命格奇特,到幽都去也还有第二个目的。”句芒垂手立着,补充道,“玄冥所谓命格无双,与蚩尤的三魂七魄有共同之处,他此行大约还是为了找风伯雨师留在幽都的线索。”
简狄拧起眉,道:“蚩尤……”
黄帝联合炎帝大战蚩尤,蚩尤魂飞魄散,风伯雨师被迫逃入幽都。
上古的狼烟早已散去,这些片段不过是借着口耳、随着竹简,淅淅零零地流传着。谁知传闻中蚩尤散掉的魂魄真正还留存于世,果真能教人能扭转命盘,纵横八荒。
无怪玄冥出身不详,却有出类拔萃的韬略与机心了。
只是不知他得到这些线索之后,会有怎么样的异动,过去看此人,并没有什么大的野心,然而心底的一簇火一旦燃起来,那便是不可收拾的局势。
“故而他与后土成亲,也是为在幽都站稳脚跟么?”
燕卓看了看游廊那边探头探脑的少昊,失笑道:“玄冥的心思,谁也猜不准的,与其站在这里,不如去用夕食罢。怀素可是望眼欲穿了,苦巴巴地候着。”
“书都背完了?”简狄遥遥问他,少昊迟疑了片刻,理直气壮道:“背完了!你来考察便是!”
简狄一眼便看出他不过是因句芒在场而死要面子,也不点破,道:“饭后你父君来考,快去饭厅罢。”
少昊扔给她一个无比感激的眼神,欢快地转身就跑。三个大人跟在后面,固然游廊外雨意濛濛,也掩不去上神的神气中卓然的风采。
夕食用毕句芒便告退了,侍女前来收拾碗筷,少昊慢腾腾地不肯下桌,跪坐在蒲团上半天不站起来,简狄站在他身边,抱臂道:“还没吃饱么?”
少昊正不想背书,被娘亲识破了窘得很,抬头看简狄却是一副微微含笑的样子,红衣乌发,不禁愣了一愣,喃喃道:“娘,你真漂亮。”
燕卓从门口进来,笑道:“不背书便不背书,小小年纪就知道献谗,怎么了得。”
“我才没有献什么……我……难道你觉得娘不漂亮么?”
燕卓看着儿子,又看看简狄,慢悠悠道:“你娘,自然是漂亮的,不然我又怎么会娶?”
一时没人说话,简狄冷哼一声,道:“合着你便是为了一张脸皮娶的我?”
燕卓揽过她的肩膀,对少昊道:“我与你娘回去了,今日早些休息。”
“真的?”少昊眼睛一亮,抱着燕卓的衣袖道,“父君!你是好人!”
果然是位献谗的个中高手,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
燕卓笑纳了他这句,穿上外衣,带着简狄往外走去,边走边道:“去书房罢,将饭前的事情结束。”
两人一边说一边随意地走入雨里,那雨水到了头顶三寸便向外弹开,一时看上去像是二人周身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直至走入宣华殿的书房,二人的鞋袜衣物也没有沾湿的,
“下一次天道会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你直接将消息传给虹泽便是。”简狄凝眉道,“然而颛顼消散,这绝非小事,又没有证据,怎么能教人信服?”
“他们即便口上说着不信,心里也会动摇的。”燕卓淡道,“否则散播谣言又有何用?又为何有人要去辟谣?只不过这一回的谣言,却是真的。”
雨打在推出去的窗扇上,嗒嗒有声,屋内炭炉还点着,驱走一些湿冷的春寒。
“那么……你又不再顾忌共工了?”
上一回便是因为共工,担心他得知后土在幽都顺风顺水,便与东海翻脸毁约,这才没有将颛顼消散的消息传出去。
“后土不会背叛我们。”燕卓看着她的面孔,只觉心底有一些微妙的情绪在酝酿,“……阿殷,我……”
简狄正听得入神,方才脱口道了一句“为什么?”,又听他低声念自己的名字,挑了挑眉。
外面是连绵的春雨,然而她这样神采奕奕地端坐在他面前,与他指点江山,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呢?两人之间消去了隔阂,同过去多少心怀一些芥蒂相比,又是一番畅快。若论圆满,还有比这更恰当的时刻了么?
“你果然便是为我的脸皮才娶的我,”简狄忍不住出言揶揄,“好好说着话竟然看着我走神了。”
“你又怎知我是因你走神?”他反问,丝毫没有心虚。
简狄无言以对,白了他一眼,干脆闭上嘴巴。
“好了,”燕卓笑道,“你问后土为什么不会背叛东海,这里便有好几重原因了。其一,幽都大门结界有浊气伤人,她才平定幽都,经不起第二次损兵折将;其二,她夫君玄冥不会对东海动手;其三,后土是个知恩且野心不大的人,东海予她这些,便足够她施展才华的了,她犯不着来搅八荒的浑水。”
“你说的,除却第一点,后面都是猜测人心得出的,若这两人并非你所想的,那又如何?”
简狄看见他朗润的面容敛起笑意,那双眉之间顿生一股英气,这是他,这是她知晓的那个严谨且自信的人。便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就相信,燕卓一定是有办法的。
“若真是那样,还有最后一点。”燕卓凝视着她,他漆黑狭长的眼里燃起灼灼的光华来,“后土带下去的兵,是东海的兵。燕卓带过的兵,即使别人带了几十年,只要还是那些人,便绝不会背叛他们的将军。”
窗外半空一个惊雷,简狄心下大震,看着眼前人,真正哑口无言。
她怎么能忘记,这是军旅与沙场洗练出的人,燕卓一千六百岁的年纪,虽没有历经炎黄时代的混战,却仍是昆仑虚最负盛名的将军,出征过大小战事。他曾经浴血于昆仑的雪山脚下,也曾经立马于辽阔的疆域,看风云谲变。
她为自己能与他并肩而立在这八荒,第一次感到这样的骄傲。
杯中的茶水微微震动,又归于平静。
*
颛顼于幽都消散的消息仿佛投石击水,在天道一公布便引得轩然大波。
共工的腰杆一瞬便挺直了,又是那个器宇轩昂的上君。
消息公布之时瑶姬并不在场,因此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反应。实际上,这位曾经风发意气的帝子,只是枯坐在永安宫里,一句话也不说地坐了三日。她从小教养无可挑剔,无论何时都保持着高贵的风仪,头发一丝不苟,面色端庄肃穆;然而这三日,她披着头发,不事梳洗,虽然没有痛哭失声,然而那颓败枯槁的样子,也是不言自明的。
玉山气候温暖,四季如春,何况仲春还是绚烂的时节,永安宫外百花锦簇,衬得空寂的殿内冰冷单调。瑶姬一动不动,像一座冰雕,偶尔眨一眨眼,才知道那是一个活人。侍女们早被驱走了,门口连个门人都没有,怕人的青鸟扑棱棱扇着翅膀落在殿门口,轻轻鸣叫一声,好像都是哀凄凄的。
颛顼被燕卓刺死,她也不过大哭一场,心知父亲还在某个地方,还能替她稳固江山,把握乾坤,心里便好受一点。然而这种稳固,终于在玄冥背叛之后开始逐渐崩塌,越来越快的,落石满山滚下来,将她的世界毁去。
她眼前好像又浮现出襄女那淡淡温和的神色,还是她熟悉的一袭青衣,然而她却看见那神色里是无尽的讥讽、轻蔑。不知道幽都之下的襄女、八荒之东的燕卓,他们要怎么看她的笑话!
她瑶姬,终于是一个失却依靠的人,她终于体味到襄女与燕卓二人从小失怙失恃的悲凉。那是茕茕孑立,放眼偌大的世上,没有一根草能容她靠一靠,没有一处炊烟是她的归宿,这样的孤寂。
漏滴声清清楚楚的,她站起来,双腿麻木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外走去。门被推开,外面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瑶姬脚步轻缓地走着,随着曲折的玉阑干走到了瑶池边。
瑶池种着朱华,未到季节,还是嫩绿的叶子,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如此温柔,教她想起过去年纪还小时坐在父亲膝头念书的时光。
她的身子歪过去,“哗啦”一声,倒在瑶池的水里。
那水一触到她的身子,便急速结成冰,向四周蔓延开去。那些初生的朱华哪里经得住如此变化,细细的茎一瞬便折断了,纷纷倒落在冰面上。
瑶池边的侍女闻声赶过来,惊呼一声,只见一身雪白中衣的瑶姬被冻在冰层里,那长发还是飘动的样子,双目紧闭,薄唇紧紧抿着毫无血色。
“帝子!”
侍女与侍卫纷纷跳下瑶池,不敢用火术怕伤到瑶姬,一时间砸冰的,泼水的,手忙脚乱。最后祝融赶过来一抬手放了一条火龙,那些坚固的冰才见开裂融化。
这事终归还是传开了,便有谣言道是轩辕的气数已尽。
燕卓匆匆赶去天道新殿,又请了曾经给简狄开方子的散仙昭舆去探视瑶姬。虹泽与燕卓被挡在永安宫外,里面人一听说昭舆曾是玄冥所荐之人,连礼数也顾不上,便将昭舆遣送了出来。
“倒是负了妖皇一番好意了。”虹泽面上有些忧色,望向燕卓。
“说到底帝子也是我的堂妹,谣言至此,当止于天君了罢。”燕卓神色坦然,“我东海从未有一家独大之心。”
虹泽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白螺杯】卧看树树正如荼 不是烟霞是杏花(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