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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雪夜】曚曚窗下灯似豆 纷纷雪里人如削(六十三)

帝俊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五,大雪。
宣华殿的露台上落满了雪,松软如鹅毛。
青丘的雪一般都是潮湿的,人一走过去,便从洁白松软变作发灰的,渗出许多水的稀软样子,雪积得深了,常常湿了鞋子。今年秋日下了许多雨,冬天的雪却如昆仑虚的雪一样,干燥松软,捏一把在手里,握不起一团,从指缝间落下许多去。
燕卓身披一件黑色大氅,在领口系上一个结,打开门往青璃殿去了。
玄女本来要跟上,被他摆手拒绝了。
温柔的雪光里有细碎的白雪落在他的眉上,好像凝起的霜雾。他长发披下,松松地束在背后,额发也随意地放了下来,随着步子轻轻触着额头。
宣华殿与昆仑虚的宫室不同,其大门向东,迎东方大海的祥瑞之气。青璃殿乃是宣华殿的北配殿,他原本可以从复道穿过去直至青璃殿,然而那复道已封起来了。
不论如何,宣华殿仍是喧闹的,他不愿一丝声响搅扰她的安眠。
青璃殿的飞檐下悬着风铃,风铃下面钩着一盏长明灯,用小心神气笼着,即便大雨时也不曾熄灭。那青色的屋瓦上盖满落雪,挂着几根一指多粗的冰凌。
燕卓走上台阶去,身着白衣的门人上前,为他打开大门。
外面下着雪,寝殿里安静得简直连一根发丝落地都听得见。
他走进去的时候灯随着神气袭来一盏盏亮起来,柔和的光如同叹息。他不禁想起来成婚那一日,点燃的龙凤对烛,落着烛泪,映在她盛装的脸上。
如今她在安然地睡着,没有一丝呼吸,好像在做一个悠长的梦。
燕卓轻轻走近那玄冰雕就的床,铺了丝绸的被褥,她躺在上面,一袭大红嫁衣,十二片下摆铺展,阖着眼的面上化了成婚时的妆容。
她走的那一日长发梳起,然而他怜惜她,为她松开发饰,轻轻梳顺那失却了光泽的长发。梳齿间缠着几根发丝,被他细心收起,放进一个她常用的香囊里。
唇上的伤痕被朱砂盖过去,眉间的轻皱也被抚平,泪痕被小心擦去,重新上了胭脂。她看上去好得很,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双手交握放在被子上,手心向下,曾经的伤痕藏在手心里看不见。这里躺着的女子,就像一个完整的她,一个还在盛年绽放的她。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那曾经的回眸教他心底重重一动。她曾说,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他又何尝不是相思如狂。
“阿殷,……二十三年了。”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压不住的惆怅,“阿素都二百零三岁了,你竟真的狠得下心……”
没有她的二十三年,简直如永远不会天明的长夜。
然而这样的永夜,却要这样煎熬下去,再不会结束。
他的眼里浮起温柔的微光,好像还隐隐含着笑,但是仔细看去,又好像有浓浓化不开的愁绪。
鸳鸯失了伴,终只有孤独白头的命运了。
失却世上懂他,契合他的那一半,那是旁人根本体会不到一分一毫的凄苦。
“你好好睡着,我会替你照管好……东海江山和阿素。东海如今稳定得很,阿素做天道的白帝也一样好,位次仅低于天君,将来能有许多作为。”
雪越下越大,殿内听得见枝条被雪压的声音,“喀啦”一声,被折断的枝上落下纷纷的雪来。
青璃殿外隐隐传来喧闹之声。
燕卓皱着眉头将门关好,走出去,沉声问道:“何人喧哗。”
“父君!”远远那个白衣的身影正是少昊,他正要过来,燕卓便淡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话里的责意任谁都听得明白。少昊向来还是对燕卓十分敬畏的,这时也不敢多说什么,低声嘟囔道:“父君答应要过来的……”
自从简狄去后,燕卓每日都到太白殿陪他用餐,顺带为他指正一些书里的误解。今日燕卓没有过来,少昊等着等着,便一路寻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燕卓并不解释,只是这样问一句。
“……十一月初五。”
正是简狄的忌日。
少昊心知是自己鲁莽,也思念简狄深甚,更加不敢出声,燕卓看了他一会儿,放缓口气道:“罢了,你好歹也是天道的白帝,往后做事稍稍动些脑子。然而做错了,也没什么,往后记住就好。”
“阿素知道了。”他垂头闷声回答。
“早些休息罢,今日我便不过去了。”
燕卓摸了摸他的脑袋,话罢便独自转身往宣华殿走去了。
*
夜已过半,玄女最后一次剪了烛花,燕卓便吩咐她下去休息了,只剩一个磨墨的侍女,并不出声,动作也小得很,教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案上堆积的公文都已看完批示,燕卓将案卷推在一旁,往窗外看去。
窗子是一直支起来的。
不知哪里来的微光映着白雪,温柔得好像谁含笑的眼神。
他熄了灯,让侍女退下,自己往露台上走去。
宣华大殿高高在上,放眼望去,冰雕玉琢的青丘尽收眼底。明明是昆仑虚常有的景色,却教他想起来宜城醪馥郁的香气。那个下着大雪的夜,他从寝殿出来,在桌案上伏着,看了一夜烛火跳动。
落雪的时节,总是教人忍不住相思的,何况今时今日。
那种苦涩又绝望的感情缠上来,像荆棘,紧紧地将他的心裹住,荆条上尖锐的刺扎得一颗心鲜血滴答,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好像相思原本就该是这样,不是蜜糖,是毒药,然而甘愿为它折服的人,却一饮而尽,甘之如饴。
在这深夜里,万籁俱寂,落雪又使四周更静了几分,开阔的视野里,唯有他一个人立在此处,唯有宣华殿的露台还点着一盏灯,幽幽的,教他还有个虚幻的影子,伴他一起,看尽远处近处,天地化成一片苍茫。
有雪落在他的睫毛上,教视线潮湿模糊了去。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掌上凝起一段冰冷的神气,那纷纷的雪花便温和地落下来,并不融化,渐渐地将手心都覆盖。
好像许多年前,她也与他并肩站在这里,然后转过那张明丽的面容,带着笑意,看他一眼。
那时候背后的寝殿一直点着灯,灯火如豆。
那时候她披散着一头长发,乌黑的发间落了雪。
那时候天下还是天下,如今,却只是她的遗愿了。
燕卓低低叹了一口气,看见一团柔和的白雾。他眯起眼来,看着远方。
殿前有一片林子,冬天也不掉叶子,是以树枝杈桠间积满了雪,好像一树树热烈的梨花开在这雪夜里。那隐隐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的地方,好像有一个人走过来。
那是踏雪走路的声音。这好像带着某种意外的熟悉,这好像是他听过千百遍的旋律。
他浑身僵硬,一眼也不敢眨。
雪光里慢慢露出一个人的轮廓来。
那人身量不高,披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大氅,落满了雪,好像在风雪夜里已走了很久很久。来人带着一顶斗笠,遮去面容,只看得见几缕不知是长发还是衣带的东西随着风拂动。
随着那人接近,燕卓不自觉将半个身子都往露台外倾去,忘记了呼吸。
一步又一步,走近了,可以看见那人在雪里留下的脚印并不深。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着露台上的他。
那双眼睛!
那双充满着不羁和骄傲的明亮眼眸,他在七千个夜里的梦里无数次见过,有时候一闪而过,有时候定定地看着他,带着笑的,含着泪的,燃着怒火的,无一不教醒来的他怔愣着长坐,一夜无眠。
然而,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真实的梦。
从来没有一个梦,雪如此纷杂,缓缓从他眼前落去,像是早春落下的玉兰花。从来不会有一个梦,她这样长久地看着他,却没有含着苦恨,却没有挥兵相向,却没有转身就走。从来不会有一个梦,他清晰得嗅得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缠绵不去。
这已是最好的了。
他根本不再乞求什么。
一阵轻柔的风吹来,那人按住了斗笠,露出宽大的袖口。
他好像已经看见她尖而光洁的下巴,那唇角抿着一丝他熟悉的骄傲的笑。
不敢呼吸,怕那轻轻的一口气就会将这脆弱的梦境击溃。
他好像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忍不住去仔细分辨,却分明又听见自己胸口剧烈的跳动,一阵响过一阵,简直烈如鼓擂。
阿殷!想要这样不顾一切飞身下去叫她,一把抱住她,拨开她的长发,看着她的上挑的眼,亲吻她冰凉的唇。
他怕再往后,他就再也无法拥有这样美好的梦境。
他情不自禁要伸出一只手,想要这样落下去。梦里她一定不会再记恨他半分,否则,她又怎么会入梦,来聊解他无法抑住的相思?
然而他再看那雪地里,哪有她半片衣角?哪有隐隐的走过雪地的声音?哪有不深的一双脚印?哪有……她?
到头来还是他痴望罢了。
风带着雪花打了一个卷,他想起曾经的一句笑语。
谈及玄冥和襄女,他曾对她说,大约是有个人想要自比东皇陛下,以己度人,我便给他这个机会了。
她的声音狡猾又斤斤计较,道,什么叫以己度人,你这话也太过不吉利了罢。
他记得自己笑着回了一句,那不过是一个假设。
他从未想过的假设。
彼时又怎么知道,那是个假设,是个玩笑,还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