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狄弯起唇,胭脂重重抹上的唇掩去了苍白的底色,她将微苦的白菊花茶饮尽,声线仿佛冰雪,“我过去从不敢想,你竟真的赶尽杀绝至此。我在想,莫不是襄女也是你自己动的手,好教东海名正言顺地来与你结盟罢,你既狠心,又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她一开口,燕卓的眼眸便眯起来,这是少见的神色。待到她说完,他满面凝肃,将那只白瓷茶杯捏得粉碎,最后勉力维持了理智,似从紧紧的牙缝中挤出来这一句话般,“……你自己去听一听,此话多伤人!赶尽杀绝?我自己动的手?简狄,回去找找你的冷静!”
说她伤人么?说她失却理智么?简狄忍不住大笑起来,满眼尽是泪水,“冷静!我要什么冷静!你不知道我本来便是个疯子!”
她是一只刺猬,若对她残忍,又怎么能怪她全身张狂的刺!
她受过这些年的苦痛,却死死撑着不肯落一滴气短的软弱的泪,而如今,忍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泪水带着不可置信的浓郁的苦,每一滴好像东珠重重敲在地板上,铮铮有响一般。
“燕卓!燕卓!我告诉你!即便你是我夫君,我告诉你!我简狄此生,由是与、君、绝!”她目眦如狂,牙齿格格的声音清晰可辨,那一字一顿,犹带血的诀别书,含了无数再挽不回的绝望心寒,掷在两人之间。
“阿殷!”燕卓“霍”地站起来,声音全数崩溃,大步朝她追过去要拦住她,她回身便是带火的一鞭子,他躲避不及,右臂被用力刮去深深一道口子。
简狄根本听不进他半句话,一个纵身便往花厅的窗格破窗而出,木屑哗啦啦掉下来,燕卓顾不得手上的伤,飞身追出去,简狄在半空捏诀,整根鞭子舞起来,召来漫天的火雨,将正午发白的日头盖过,根根如箭粗细,往燕卓身上毫不留情地俯冲下去。
燕卓出门没带佩剑,这时双袖一震,要将火雨全数收进去。
“阿殷——”
简狄不欲与他缠斗,将火红的长鞭重重一甩,一道刺目红光暴长,疾速驰来,燕卓一偏身子,险险躲过。
再看她,哪里还有影子,燕卓重叹一口气,返身吩咐阆玉阁的人看好少昊,然后直往宣华殿去了。
*
简狄即日便搬回了朝荣殿,隐罗正从前线回来,听闻这个消息便直接往朝荣殿去了。
他走进去时简狄正在摔卷宗,幽婉侍立,看背影不知是哪位又被痛批了。那人见是隐罗,赶紧转了个方向跪着,恭声道:“帝君。”
简狄缓了眉眼的厉色,抬手让幽婉送来茶水,隐罗过去坐下,对那人道:“你先下去罢。”
那人忙不迭告退了。
隐罗转向简狄,温和了声线,“怎么,又搬回这里。”
她淡淡笑,抬眼道:“我倒要看看朝中哪些人是死了心要跟着燕卓的。”
他低低地叹了一声,伸手翻看那些案卷,巨细靡遗,操起心来是要十分劳累形体的。他迟迟未归,朝中这些事情她一一都过目,不知又费了多少精力。
他的选择是不是错了?那时候他方才回归,与燕卓约谈,言只要他好好怜惜简狄,只要他承诺不吞并东海,要东海的权并非不可。东海固然是当年死死拼来的,然而见她为难,见她操劳,他又怎么忍?
他原以为,简狄对燕卓及少昊也带有对东海那样浓烈的感情,可是到如今,她自己的选择竟是这样的么?
他对燕卓的暗暗让步,原本是要护她的,却使她陷入苦痛的狂潮。
“阿姊……”
简狄眼底那一抹颜色,他一定是见过的,决绝的,又好像有些顾影自怜的苦楚,似乎又是无悔的……隐罗捏紧了茶杯,他一定是见过的!
“你知道燕卓改动过我的方子罢?”她慢慢问他,语气是万分的肯定。
“的确。”
果然没错,散仙昭舆的方子是燕卓拿过来的。那药效,她清楚得很,若没有改换新方子,她心口长久不愈的剑伤加之这副透支却死命操劳的身子,简狄的火狐元神恐怕已在幽都待着了。
剑伤未愈的事情,连司药都不知道。那个上仙一剑穿过来,怕是用了什么狠戾的诅咒,如今伤口看似阖上了,然而惊痛却常有。
“停了那副方子,换成从前的。”
隐罗一挑眉,站了起来,沉声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简狄看向他,并没有任何动摇的意思,只是轻轻摇头,淡道:“其实我那日说的没错,我便是个疯子。不过,疯狂如我,也想要一场纯粹。”
她便是这样飞蛾扑火的人,何况还能帮到他。
他知道她眼里的意味了!
少时她不顾死生护着他的时候,轻描淡写笑掩苦痛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飞升时她浑身是血倒在他怀里,要他大治东海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隐罗眼里带着深深的痛色,他盯着她半刻,心知她便是这样的,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同意的。”
“你平日什么也不管,这时倒管得很宽。”这是她的责备了。
隐罗自然不会告诉她他与燕卓的约谈,只是沉默着转眼看向窗外。
日映山林,秋意渐浓。
他还记得,阿姊怀上少昊的时候,也是一个秋天,那时候的其乐融融。
近二百年的时光竟是白驹过隙,他又走到离别的渡口。
“阿姊……”思及此,他转过头,近乎乞求地看着她,那漆黑的眼里这么多年第一次流露出脆弱来,“你又要丢下阿弘了么?”
简狄不说话,窗外忽的转阴,天色暗沉下来,风穿过窗间细细的缝隙,发出凄凄的呼哨声。
“事情不是只有这一种解决办法。”他忽而又开口,声音在风里有些空洞。
她目光停在他的杯子上,带了些怜惜,终于道:“……我知道。”
人言小儿哭泣只在大人面前,是为讨个轻轻柔柔的哄,而她这样选择,到底还是觉得燕卓还有那么一些在乎她的,好教他在余下时日会感到痛苦与悔疚。
我生时无法与你相守,便让你这样记着我不忘罢。
有没有人曾告诉她,这样浓烈的性子,是一团火,会烧掉自己的灵魂。
*
她最终答应隐罗,按时吃药,另寻他法。
简狄手里朝中的事务全数由隐罗接过,提黄日日往紫珠殿去,事无巨细,尽数上报给东皇帝君。
简狄被嘱咐好好休息,不必再管这些劳心劳力的事情。
然而朝荣殿那扇朱漆大门,却再没有为燕卓打开过。这位黑衣的年轻上神只是在宣华殿里,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默,变得不苟言笑。
手腕向来强势的东皇帝君住着配殿紫珠殿,执着于东海的长公主住在出阁前的朝荣殿不管事,沉稳内敛的燕卓君却住在宣华正殿,这样的情景令人感到滑稽且迷惑,甚至传到瑶姬的耳朵里时,她开始不相信发生了这样的事,后来也不敢断然判定这三人之间生出了嫌隙。
*
后土得到这个消息时也有些意外,原本她以为不过是些嫌隙罢了,谁知简狄这人,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将燕卓君这些私下打算的小动作视作心腹大患。
这自然是后土没有打过江山,不知其珍贵,她从小便是共工的掌上明珠,要权得权,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固然再有谋略机心,也不明白这一层对简狄的意义。
然而燕卓要开启幽都的计划仍在继续,他是轩辕氏中出类拔萃的人才,推算本族人命格不在话下,早就推出颛顼没有几年活头了,幽都的头子一旦消散,拿下幽都,也是指日可待的。
温和的秋日柔光映着泛黄的树叶,初初成熟的果实开始散发甜美的香气。纵目望去青丘之下的原野一片金黄,是收割的季节,这种温暖,教人觉得无比的满足和享受。黄昏倦鸟归林,又是一阵叽喳,疏枝横斜间那些脆生生的鸣叫剔透清晰。
好一段慵慵的时光。
她静静站在阆玉阁的露台上,想到终有一天她会步入幽都,然后历经一场厮杀,成为八荒之下,最神秘之处的掌权人。
听闻幽都的大门开启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困难,那个人告诉她,心中欲望愈强,那道结界愈脆弱,用不上术法,只身穿过便可。
听闻幽都正门向北,与八荒颠倒,颛顼将魔物驱逐至城外,制订的宵禁时分长达九个时辰,惹得各方不满。
听闻幽都见不到太阳,终日雾气迷茫,那座位于都城不日城的王宫幽暗湿冷,故而取名玉虚宫。玉虚宫垂满白色纱帐像无数叹息,一重又一重,挡着高高的正座。
她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期待,即便是离开温暖明媚的八荒,离开温和强大的父君,进入那个未知的有些令人恐惧的世界。这是她想要的,这是她渴望的。
感谢燕卓告诉她关于幽都的一切,感谢他和玄冥给她这个机会,纵使他们不过要从她身上谋利,也无所谓。
各取所需本就是在这个世界的存在的准则。
秋风轻轻拂起她的头发,发饰叮当作响,后土拿起那块三分之一的兵符,看了看,收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断剑殇】山林秋色风光好 谁见孤雁哀鸣归(五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