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激战不断,接近日暮,火光冲天竟盛过西方的高阳,隐罗一声铠甲,左手执剑,右手握着长枪,浑身散发着慑人的神气和妖气,金色与火色混合在一起,有一种耀目的艳色。
混战中他束起的长发已散下来,从额上到鬓边都垂着长短不一的发,面上溅上鲜血,浓郁腥甜,他的鼻子已辨不出是哪一方的兵士的血。
刚才恍惚间似乎见到了轩辕的主将之一,竟是阅道骑在马上,高声指挥小股军队。
他抬手放出一片玄火,眼底一片暗色汹涌,心下低叹一声,未鸦那个丫头,他要拿她怎么办?
忽然身后一阵骚动,隐罗猛地转头,竟见到大本营方向燃起泼天的火,当是粮草被点燃,极可能危及主帐!
简狄虽然是火狐,不畏烈火,然而她陷入沉睡,没有念避火诀护着,仍然会为火所伤。
他厉声下令道:“继续作战!”自己升至半空,劈开漫天的羽箭,往身后主帐飞去。
到底是防守不够稳固,以至两翼受敌被包夹,还是有奸细潜伏,趁机作乱?
主帐果然已经起火,隐罗只觉太阳穴直跳,有许多人拿了砂石正在扑火,他拉住一人便问:“长公主何在?”
那人哪里认识什么长公主,唯唯诺诺道“不清楚”,隐罗丢开他大步往着火的主帐里冲进去,里面一片狼藉,空无一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定神看了看,简狄应当与人打斗过,门边留下了长长的九天玄火的痕迹。
凝神沿她的气息追去,似是西南方向,隐罗拔腿就追,出了大本营没几步就看见远远几人正在缠斗,那一身红衣的女子,如火色的蝴蝶上下翻飞,周身还有一根锁链般的鞭子,不是简狄又是哪个?
除却那几人,四周还有几个轩辕的人,见了他便迅速围上来。隐罗无心恋战,匆忙将他们踢开,飞身过去,为首的果然是阅道,带了几个同是上仙阶位的轩辕副将,围着简狄,招招都是狠辣夺命的。他几乎目眦尽裂,挥剑格开阅道的剑,对简狄沉声道:“快走!休要逗留!”
阅道轻蔑一笑,冷道:“帝君如此境地,还敢放这样的大话?”
隐罗本就看他不顺眼,这下更加,浑身放出刺人的妖气,阅道却翻身避开他,四个副将上前夹击,缠住了隐罗。
简狄之前一松懈下来,精神便已全数崩解,沉沉躺着,还没多久,却觉扑面就是滚滚火舌舔过来,不得不撑着身子起来与阅道几人打了一阵,头晕目眩之感更甚,出手都是绵软的,根本挡不住阅道的剑风。
她动作慢下来,感觉自己掉入了粘滞的蜂蜜里,又仿佛手脚被灌了铅,挥一下鞭子,跃起空翻都吃力得紧。
耳边险险擦过剑风,一缕鬓发被削落,轻轻飘下。
眼底酸涩,她看见隐罗奋力甩开那些人,直奔过来。他飞升不过二百年,修为本就不深,在战场上已竭尽全力,如今还要分神劳力过来保她。
即便如此,她还是忽略不去心底那点委屈。
纵使已绝望不求任何解释,到底还是委屈的。
这是过去不会有的,是她有了执念,才有的。
她起初惶恐不胜,最后才相信,以为找到了可以庇佑自己的绿荫,全都是泡影一场,还比不上春去落华,至少曾坐拥真实的盛放。
隐罗不知为何面如死灰,眼里竟是惊恐,她抿唇一笑,上挑的眼角带着罕见的温婉,静静垂下眼。
命数的枷锁真正披下来,她那薄削的肩膀要去扛住,岂非徒然?好像再没有力气,从未这样放纵过自己的体肤,回想过去哪一次受伤,都是算计过,保得了隐罗,或是其他重要事物,如今她也欲放纵一回,一身轻松,原是这样的。
一个后仰,凌乱的发终于全数散开来。
长剑从后穿过皮肉和骨骼,抽出的时候喷出鲜血,暗红的,亮红的,满目尽是。她一个踉跄,直直倒了下去。
燕卓,若我没有遇见你,受的苦大约会少一些罢?为你那百年的岁月静好,我却要焚心饮恨。
可你负我一场,又要拿什么来抵呢?
*
隐罗双瞳收紧,身后隐隐现出原形的轮廓,竟是有三四人高的九尾火狐,口里发出尖利的长啸。
阅道紧声道:“都快走!”
长声厉呼终于平静时,西斜的太阳已躲入云里,他飞速点了简狄的大穴止血,抱起她如一阵狂风直往主帐飞去,捆仙索绑着的阅道似被一只手提着,跟在他身后。
“阿姊,”他听见自己微微发抖的声音,然而强作镇定地安抚她,“不会有事的,你不要睡过去!”
简狄的眼轻轻睁开,抖了几下,又翕翕地阖上。
隐罗只觉六百年前简狄飞升的那一幕又回来了一般,挥之不去如梦魇。
说到底,你又何苦为他人付出这样多!若她身死,才保来这一片东海,又怎么忍心教他日日对着东海,永伤不愈?
军医检查之后,对隐罗稳声道:“没有伤及心脉,无生命之虞。公主的心生得偏右,剑伤擦了过去。不过公主之前种种旧伤都在一日一并复发,若不好好调养,还是有些危险。”
前线好容易加固工事防御,才抵住轩辕的攻势,即将赶到的援兵还需他调停部署,隐罗一刻也抽不开身,正在考量,外面有人冲进来,气也来不及喘,单膝跪下抱拳道:“陛下,眺海行宫来报……太子殿下失踪了!”
少昊!他能跑到哪里去!
隐罗按了按额角,沉声道:“怎么回事?”
“公主离开后太子殿下便追上去,结果在青丘寻不到人,又听闻公主上前线了,便不知什么时候独自走脱了!”
走脱了!十之八九便是往西边来了!
隐罗又道:“燕卓还没有回来?”
那人点点头,道:“然而句芒将军已回到青丘,道燕卓君不日将归,又遣了人过来一路搜寻太子。”
句芒回来了,还道燕卓不日将归,看来句芒一定脱不了干系……只愿是阿姊误会一场……他将拳头格格握紧,让那人退下,自己走出去对帐外一位副将道,“调五千人,沿两兵相交一线往东排查过去,一个角落也不许放过!”
“陛下,前线正是吃紧的时刻,五千人……”
隐罗目光森寒,只道了一个字,“去。”
那副将再不敢多说一句,立时道了声“是”便下去调人了。
回到床边,军医已然离开,他目光痛惜,落在简狄苍白的脸和乌青的唇上。
她静静躺着,胸口微微起伏,背心的血洞已然用止血药敷上,小心包扎起来。隐罗不忍她如此痛苦,手心送些灵力过去,教她少些昏头之感。
阿姊,你为东海付出至此,东海仅调五千人去寻不见的少昊,只是区区杯水车薪,怎还能容他人置喙?
*
青丘。
燕卓一身风尘,直直降落在宣华殿前,句芒传来消息,长公主拼了半条命调走了青丘守军,往前线加急去了,太子少昊也随之走失,青丘已遣人一路边追边搜往西去了。
他薄唇紧抿,双眉如峰峦聚起,他走之前简狄已昏迷得不省人事,她怎么如此任性,又往前线去了!更有甚者,致使少昊也下落不明!他特意留下守军,避免他外出时青丘出事,谁知轩辕没打过来,奸臣没反,她自己倒赔上半条命!
即便是隐罗在前线,再不济也有自保之力,她擅自上阵,却想过她自己和少昊的安危没有?
燕卓面色沉静如水,听着中容一一禀报当日之事,最后凝重之色浓重起来,寒声道:“我当初让你阻住她,竟是让你伤她以至咯血的?你怎么不想想,守军保的是谁!”
守军要保的就是简狄,若她一意孤行,要往前线去,也只能教守军都跟上确保她安全,怎能固守原地,教她大动肝火,还放出全数真气?
燕卓极少说如此重的话,中容身后已是冷汗淋漓,只能跪下连声道:“全是属下的不是!属下愿自刭谢罪!”
妻儿生死未卜,饶是燕卓这样镇定自持的,也不免动了怒。为免再生事,他忍着怒意对中容道:“先给我下去!近日休要让我再见到你!少不得要治你的罪!”话音未落,自己已大步出去了,急诏司药前来。
“你按这方子去准备,不许有半点差池。”他吩咐,然后转而问候着的提黄,“长公主是怎么安排的?”
提黄听闻燕卓君回归,已是十分诧异的,见燕卓一身黑衣似乎还没有干透,沾着不知多少灰尘污物,更加迷惑。如今两位火狐正主都不在,他再精明也摸不透情况,只得据实以报,只盼没有走错这步棋。
燕卓皱着眉头听了提黄的略述,点头道:“我知道了。继续这样便好,我要去前线,后方由句芒将军协助你打理,只要不是调兵遣将之事,都由你出面,若有重大事宜,务必请示,务必与朝臣共议。”
提黄领了命,便拱手做了一揖退下了,外面候着左右两位副司吏,见官长这副神色,也不敢多问,几人一路沉默着出了宣华殿,下去传令了。
【焚心恨】惶惶刀兵忘生死 切切齿牙无奈何(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