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动!走一个斩一个!”一声厉喝,中容突然出现,手持双剑,身后是沉默的西辞,手上弯刀冰冷锋利。
“君上有命,死守此地。”他吐字清晰,然而毫不退让。
那些人见副将来了,本就不敢妄动,听闻乃是燕卓的命令,登时沉默。
这到底还是东海的军队!前线吃紧,隐罗亲自上阵,她连调兵竟也调不得!这样的东海,骨架还在,血肉却早已腐朽……她沉疴不起,不知道隐罗的权竟是这样一步步被蚕食架空的!
燕卓,你要权,还要我姐弟死,其心可诛!
简狄只觉胸口几乎要炸开来,挣扎着扶膝,撑着自己直起腰来,眼泪死死憋在眼底,祭出断成两截的鞭子,用灵力接上了,横在眼前,一片刺目的火红,一字一顿,对两人寒声道:“谁阻我调兵,杀无赦。”
她满面鲜血,尽是狰狞的杀意。
燃尽天地的火冲破空气,从她背后熊熊升起,炽热的火舌向对面扑过去,台下的人只见她在火里摆动身躯,犹如死亡之舞,长发随着动作四散开来,泼墨一般,一条长鞭不时甩出来,倒钩被烧得通红。
中容是轩辕族人,那两柄双剑是玄冰铸成,如此一来便失却了锋利,好在他术法同样了得,单手撑起一张结界顶着浓烈的火光便冲过去,一直没有动作的西辞双手合印,冰蓝的水汽自他手里喷薄而出,火势减了不少。
简狄双目圆睁,手里鞭子毫不留情抽过去,被中容单手堪堪接住。简狄动起怒来,每一击都用尽全力,中容只是修为较高的上仙,接住这一下登时便喷出一口血来,鞭子越收越紧,倒钩深深嵌入他手心,他吃痛地一把放开,那鞭子便狠狠缠住他的脖子,如蛇绞杀猎物一样凶狠。西辞见状急忙上前解围,他近不了简狄的身,只能令弯刀穿破火光,袭击她后背,趁简狄分神赶紧救下中容。
她闪过弯刀,腰间使力从后腾起,足尖一踢,将弯刀送回去,沾满泥泞的白缎鞋面上绒球颤颤巍巍。
亮眼的火光闪过刀面,仿佛她还是那个盛放的简狄,冠绝群芳,明丽照人。
轻轻落地,点地瞬间足下火焰一旺。
“公主!我等奉命固守此处,半步不离!”西辞原本是位儒雅飘逸的上仙,这时也狼狈不堪,一手拎着中容一手持刀,反身大呼,“兵你带不走,你若要自己走,西辞只能以死相逼!”
颠过来倒过去就是这一句,威胁以死相逼?她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她本就不曾想教他们活下去!
她整个人就是火里的一根鞭子,浓烈之余,浑身都是刺,无处不锋。
简狄正要提气出鞭,却觉胸口一滞,猛地咳出来,浓浓的血混着痰从口鼻里涌出来,带着白色的浮沫,西辞面色一变,急急要上去扶住她,被简狄抬手一鞭子抽过去,踉踉跄跄险些倒在地上。
她只觉全身空虚虚的,没有一点灵力可以凝起,再打下去她只会晕死在这里,徒耗时间精力,根本上不了前线支援隐罗,还不如趁这两人没缓过劲来,先带人走。
火色的结界笼住中容西辞,她勉力撑着腰,顺了顺气对台下的兵士道:“东海养兵千日,不是留你们在青丘吃白饭的,我最后说一遍,急行军,支援前线!违者立斩!”
半块兵符,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虎,另外半块在哪里,谁也不去管,谁也不在乎了。
长公主在高台上口鼻流血,长发披散,拿出搏命之姿,只求这十万军发兵支援前线。几近疯狂的嘶吼,惊天动地的剧咳,泪水盈睫的怒斥,燃天熔地的鞭挞,冰凉刺骨的冷笑,那是活生生的,不是一尊神像。
这是他们的神,在青丘小小宫室,一力支起东海的长公主。
*
她刚才大大发了一通神威,其实话里早已没有之前朗声大呼的元气,好在积威尚在,那些看傻的偏牙将兵士个个拿起兵器便迅速整好队,运输的推了车装运粮草火油,传令的高举羽令声如洪钟,一眨眼功夫便整装待发。
结界应当还能撑一阵子,她咬牙将最后不多的灵力压上去,好能多困住那两人一时半刻。
“全军——拔营!向西疾行!日夜不休!”
她清亮的声音最终还是染上混浊和嘶哑,犹如生了锈的铜铃,或是吹得半响不响的竹箫,悲戚呼号。
马刺齐响,她最后的希望,还是成真了。
东海不会败,不会衰,更加不会亡。
鼻头酸胀,泪水几欲夺眶。
她已多少年没有落过一滴泪,容不得自己半分软弱,唯有听闻隐罗能归来,才再忍不住。
遇上燕卓之后……他不曾教她受过流泪的委屈,然而……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然而的……
简狄眼前一黑,险些便要倒在高台上,尖利的牙齿死死咬住舌根,口里血气四弥,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不,还不是时候。
她没气力再腾云,牵了最快的马,长鞭策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向西疾驰而去。
*
云浮山之东,战场。
狼烟焚过之后空气里带着凄楚的灰色,野火燃在残断的车辙和歪斜的旗子上,尸横遍野,双方的都有,血气浓重,好似她飞升那一次,几乎流断浑身每一滴血。简狄一路策马狂奔,这时勒住马缰绳,披散的长发垂下来,有如流苏。呛人的味道往口鼻袭来,她以袖掩口,重重咳了几声,那红色衣袖上便多了几点血痕。
简狄对此并不在意,反倒见这里已有过厮杀,想必是她错过了他们大本营。
她四顾苍山,隐约听得有厮杀之声,凝神去听,竟然在身后!
轩辕已打过边界来近百里!情势不好!
虽已八月,正午的日光毒辣热烈,她方才疾驰,现今一停下来浑身都是汗水,仿佛整个人都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口干舌燥之余咸腥的血丝味道弥漫在口中,险些令她呕出来。
马蹄不断,猛地一阵风袭过来,她嗅到火狐的气息,隐罗就在附近。果然,定睛一看远处短兵相接,鼓声震天,她站在这边看去,只觉轩辕的人黑压压的一片,敌多我寡。
她心下一紧,从马背上纵身腾起,直直踏上云头,羽箭从她脚下密密飞过,下面打的不可开交,根本没人注意她,唯有隐罗感觉到她的气息,抬手送过来一道狭长的结界,好教她能避开羽箭降下云头。
*
“……”她脚下哪里还有力气,软软地落下来,停在半空,之前昏天黑地的担忧与责备,见他好好的样子,一时喉中如鲠,眼眶酸涩,什么话也说不出。
这样多年了,她却一点都没有变,危急起来便不管不顾,根本不将自己考虑在内。到底是她搏命保护的东海和弟弟,会搏第一次,便还会有第二次。
阵前刀剑无眼,简狄却如坐梦中般愣着,隐罗来不及问明怎么回事,紧抿着唇将她一把拉上马,沉声道:“快去后面主帐!”
简狄这才醒过来一般,快速对他道:“我调了十万军来,最迟后天就到。”
隐罗深深看她一眼,竟有痛意,挡开一旁的刀尖,寒声对浴血拼杀的将士道:“给我打!守死此处!不许后退半步!”话罢一言不发调转马头便回,直奔主帐。
她满脸的疲色,鼻孔和唇角几道细细的血当是被胡乱擦去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隐罗一眼看出她虚弱的样子,抱她到卧榻上躺好,抓起她的腕子摸脉,眉峰骤聚。
她是他的阿姊,自给自己买下那一柄剑时,便已立志要护她一分不损。
如今她却不顾自己,死命奔至前线说,她调了十万军来支援,最迟后天就能到。
他双拳格格作响,瞳孔紧缩,却听简狄虚弱笑道:“阿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山重水复,恍若前世之盟,他曾自诩天下无双,却还教阿姊陷至如此境地。
隐罗重重将拳头砸在案上,那字仿佛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太好了!当真是太好了!你自己呢!”
调了个兵!怎么就成去了大半条命!她还有一家子,怎么不想想!
之前一天简直跌宕起伏,她早已透支,此时听得厉声怒吼,她耳里一片尖锐的嗡嗡鸣声,仿佛要透到脑中去。太阳穴突突跳着,她疲惫地闭上眼,轻道:“不要吵……让我休息一会儿……”
“……”隐罗转身大步出去,为主帐加了厚厚一层结界,对卫兵令道:“给我看死这里。”自己拿了长剑便上马,奔上阵前去。
风里浓重的杀意纷纷穿过他额前凌乱的发里,轩辕的士兵一批批压上阵来。隐罗只觉几近狂乱,兀自守着最后一片冷静,主将不能失却的自持。
他送了未鸦便急急赶往云浮山,见双方兵戎相见,便直接留下指战,兵营中派了人加急报信,隐罗自己还手书一封向往青丘送去一块布帛,上书“西疆告急八方速援”。
东北荒守军借道北荒往云浮山北麓赶来,南荒山高水长,一时集不起大军,然而东方的军队却迟迟不动。
他原以为燕卓另有打算,不想有人来报,燕卓君不见踪迹,只令东方十万军队死守青丘,稳定后方。
这个时候,燕卓竟扔下整个东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在阿姊与少昊已前往眺海行宫,远在东荒,又有那些守军,安全得很。思及南荒援军一到,局势当不再如此艰难,他便任那十万大军留守,自己亲自上阵御敌。
轩辕这样来势汹汹,难防会有从背后包抄,直袭青丘的,如此也好。
谁想只是一日光景……
【焚心恨】滔天怒浪席礁地 难掩龙号万里长(四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