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司镇的人选公布之后,燕卓便比平日忙了许多,简狄见了隐罗便埋怨他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还谈什么大治东海,过去对我说的那些,统统是空谈罢?”
隐罗自然听得出她语里的笑意,却也没多说,眉间凝重,“你安心休养便是,无需操这些心。”
“我不操心这些,要我日日去陪着阿素耍?”她向不远处斜去一眼,少昊正跪坐在案前练字,静下来的时候,他身上那股子气与他的父君倒很是相像。
隐罗苦笑一声,然后正色道:“近来已让后土接手一些事务,好考察她的真才实学,最后要带走多少人,也还要看情况。”
东海军队本就宝贵,又要顾忌八荒西边瑶姬的虎视眈眈,还要有足够的人下幽都,以免情况不明遭灭顶之灾。既然给了后土一个掌权的机会,定然不能让她有所保留,要竭力减削同行的军队以确保八荒局势的稳定。
简狄站着一会儿,便深觉不支,那种倦怠并不是她过去日夜操劳睡眠不足的感觉,而是从骨缝里丝丝透出来的,每一刻都在吞噬她的精神。过去的逃亡伤病与心力交瘁的联姻谋划,还有飞升雷劫与鞠躬尽瘁的十五年摄政,透支了她的元气,生育少昊之后,更是整个人都被掏空一般,虚弱难言。仲夏本是万物繁茂的季节,她却呆在清凉的寝殿内,如一支几乎萎蔫的玫瑰,不复曾经浴火盛放的张扬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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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昏睡,便是好几日,再醒来只觉得腹中空空,抬眼看见身侧坐了个玄衣身影,正是燕卓,见她有了动静便俯下身来,柔声道:“醒了?可还有不适?”
简狄垂着眼不说话,他以为她身上还有哪里不爽的,抓过她的手腕,四指寻到她的脉搏,脉象还是一样,又或者更弱了些,然而一跳一跳的虽虚滑却绝不拖泥带水。他指尖小心渡些灵力过去,好教她精神一些。
简狄抿着唇,良久才道:“……我怎么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燕卓看向她的眼,眼中甚至有着追忆的味道,她想起那飒爽在风中飞扬的时光,竟像是隔世一般,如今连说句话都要他人注些灵力才好。
“不必担心,我一定能将你养好。”他轻笑起来,“待你重新做回那个侠女,再替我生个女孩子可好?”
什么侠女,简狄险些啐一口在他脸上,怎么这样没点正经。
目光沉静下来,她还是低眉不语的样子,燕卓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看见腕骨上一道不甚明晰的伤疤,轻道:“这里是怎么伤去的?”
简狄瞥了一眼,又想一想,才问:“你问的是哪一次?还是每一次?”
“……”
她讲起旧事,便让他记起他们才相识不久时,那一次她同样虚弱得不成样子,却将如烈火焚过野草的过去讲与他听,谁想得到那样娇气的公主,竟有那样的决心和魄力,一夜之内变成保护者的姿态,万死不辞。
腕骨上的伤,的确不止一次。最初一次是走山路时荆棘划去了,血珠子直冒,然而他们忙着赶路,也不去清洗,胡乱包了起来,直至溃烂。后来有一次是一柄长剑挥过来,她再无路可躲,生生横着手臂接下来,腕骨被震断,外伤也深可见骨。便是那一次她学会了接骨,后来给自己的肋骨接上,回到青丘后司药也不仅道:“公主这肋骨当真是自己接的?多亏这手法,骨缝合得几乎瞧不出。”
后来还伤过一次,便是雷劫之时,天雷劈下,曾经结过伤疤的肌肤最为脆弱,纷纷禁不住全数裂开来,她死死支着身子,看见旧伤处鲜血汩汩流出,淋漓整只右手。
那些雷并非只是皮肉之痛,而是连着元神都像要生生撕裂成好几片,她痛得几乎晕死过去,咬透下唇那一点痛她已感觉不到,恍惚间眼前便是她过去受伤的场景。
其实她那时候便不害怕吗?
其实她那时候也曾在心底的角落想过会有一个肩膀。
不过那都只是在痛极时才敢放任自己想的,告诉自己不可这样死去,一定要等那人来。
不敢多想,平日死死压住,不让自己有任何软弱的理由与退路。
谁知那人竟真的来了,而她却再不能与他并肩畅游八荒,把酒言欢,恣意风流,她有的只是在病榻上凝望那一双深深的黑色眼眸,他唇角含着的清冷笑意。
她要躺着休养一旬,才有精神穿起浓烈的红衣,广袖高腰,盘起辫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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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罗前脚刚落地,就听见屋内少女的声音,娇娇软软,带点蛮横:“爹爹,你明知我不喜欢洛卿的娘,还要带我去,真是不近人情!你自己要叙旧,请风曜世叔过来便是了呀!”
延维倒是没有答话,向着院门道了一句:“今日未鸦要出门,劳请帝君改日再来罢。”
未鸦的眼睁得大大的,“弘秋来了?爹爹自己去吧,我才不去!”
延维看她那样子,苦叹之前没有好好约束她,如今被宠得越发娇气,摸摸她额前的乌发,道:“去罢,我哪里还管得了你。”
于是未鸦姑娘便蹿了出去,一抬眼正看见隐罗沉沉的眼,忽觉得有些窘迫,连手也不知道放哪里好。
她那一蹿,没被看见吧?
隐罗也不戳穿她,对着门内做了个揖,道:“多谢先生。”
未鸦绕着他转了一圈,捏着下巴道:“今天穿的又是深紫色,你的确很喜欢这个颜色么?”
“倒不是,只是过去常穿,觉得还好。”
“嗯,我带你去逛集市,如何?”未鸦如今也是七百岁的人了,趣味却没长大多少,最爱的还是猎奇,买些古怪精巧的东西,也算是延维宠着她,没说她日日往家里搬垃圾。
“据闻,洛卿的娘正在给她相亲,天天找些千把岁的男散仙来。”未鸦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隐罗看她那个样子,挑眉道:“相亲?我记得她比你大不了几岁。”
“我爹爹才不会做这种事!”她立刻骄傲地拍着胸脯,“我爹爹是天下最好的爹!”
隐罗淡道:“往后我做父亲了,你爹便不是了。”
他、他居然说了一句这么冷的笑话!未鸦被震惊得不轻,轻道:“你居然也会做爹呀。”
隐罗理所当然地没有理她这句话,集市近在眼前,人来人往的还算是熙熙攘攘,一派烟火气。中原之地难免有轩辕的人在,他身上的妖气被敛起,面貌上也做了掩饰,免得引人注目。
这里的集市果然是什么都有,上古妖兽的獠牙雕刻、可治百病的龙血、月光缎织就的轻便长衫、通体漆黑的锋利弯刀……未鸦当然只是看看,她感兴趣的还是女孩子的东西。一把枧木(注:一种木头)的梳子也就罢了,偏生绘着漂亮的黄漆,她喜欢得不得了,那摊主见她爱不释手,漫天要价,她连连砍价也砍不下来。
“对折未免太心软。”隐罗走上前去,冷声道,“三折。”
他语里的毋庸置疑教摊主也一震,随后不满道:“三折我还怎么过日子啊,爱要不要。”
隐罗原本哪里会为一把梳子费心砍价,比这好看的梳子他亦能拿出手,只是见她对便宜货有一种强烈的执念,随她去罢了,不然又要听她念上好一阵子。
那摊主被他扫了一眼,顿觉不寒而栗,终于看出这是个不好惹的主,摊一摊手无奈道:“拿走罢拿走罢。”
未鸦正得意地掏着钱,弘秋已随手扔过去一个东西,隐约是个青铜刀币,那摊主看了看,忍着眉眼间的荡漾,流水价笑道:“慢走啊!再来啊!我的摊子就在这里,可别认错了!”
于是未鸦更加得意,把梳子翻过来倒过去地把玩,最后收进自己的牛皮袋里,摇着隐罗的衣袖道:“你怎么想到来玩呀?你不是该日理万机,焦头烂额吗?”
她尽力一脸严肃地吐出这些字,简直像在讽谏他应当勤于政务一样,隐罗微微抿起唇,不答话。
“啊?还是你准备做个昏君了?”未鸦不屈不饶。
如果为情退让隐忍便是昏君,那么他的确是个昏君了。
然而只要东海蒸蒸日上,又能护得了阿姊,又有什么不好。
他与阿姊最为相像的,便是为重要的人不遗余力,罔顾死生。
“你怎么不理我呀。”未鸦用力拽了他一下,隐罗低头看她,才道:“差不多。”
果然是昏君!她将他上下扫视了一通,无怪他能有时间来中原瞎逛,大约已经……那个词叫做……大权旁落?
她的低声自语被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原本不打算否认,想想又道:“那倒不至于,你是听什么听来这样的词。”
她顿时露出“我也是懂得政治为何物”的表情,笑道:“我听阅道哥哥说起过,望文生义我还是会的。”
隐罗出言否认本就是防着阅道,又听她与阅道还曾说起过形势格局,有些意外,狭长上挑的眼轻轻眯起来,“怎么,你们还讲这个?倒不讲吃食了?”
未鸦听出他转凉的语气,以为他又在揶揄自己过去贪嘴,骄傲道:“我都七百岁了,还不许我长大的么?”
哪里有半分长大的样子。
那些做牛做马的燕卓的部下,甫一回到青丘便找上燕卓,声称要回军队中刻苦操练,也比陪着个小姑娘打发日子好过。
“阿鸦,”他突然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可辨的森冷,“既然你已长大,你便知道,东海与轩辕势不两立,必有个你死我活。”
“啊……”她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啊。可是我是散仙……和我有什么关系……”
隐罗没再说话,垂下眼睑,低声道:“的确,与你没什么关系。”
【美人镇】风卷薄雾神兵至 浪劈海岩半日抬 (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