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狄急急地凑过去,以为燕卓桌上的案牍里有,燕卓也不急,任她看了一遍,并未发现,抬头看他,才道:“没事,看他上一次留下的痕迹,修为虽然很弱,然而自保应当是没问题。我已加派了人手,必定将他寻到。”
窗外雨意湿浓,仿佛马上便有大雨落下来。
她轻轻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无论平常多少骄傲,一提到隐罗,低头、示弱、谦卑,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过去的这十来年,她只觉每一刻过去,希望就更加渺茫,每日走上隐罗曾经走过的玉阶,面对他曾面对的东海朝臣,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仿佛出路就在前方,却渐行渐远。
“你只管放心信我便是。”燕卓凝视着她难得的柔软样子,没了平日里骄傲的神色,慢慢道出这样一句话。
简狄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才从他的椅子扶手上站起来,取过已经见底的汤碗,道:“那……你先忙着,我回去了。”
话音才落,阴沉的天色猛地一亮,像是压低的雨云要被划开般,接着便是一阵惊雷滚来,声势迅疾奔放,雷声隐隐地还没有离去,被撑开的窗子还微微颤着,雨点密密麻麻落下来,打在屋檐窗扇上嗒嗒有声,粘稠的风卷着雨滴吹进屋子,帐子忽的上下翻飞起来。
她的动作因着雷声一顿,加上这一连串变化接的迅捷,简狄一直站着,就看着雨簌簌下起来,才回过神道:“我替你关上窗子。”
雨幕发白,水汽氤氲,朦胧得看不清庭院里的一树树彤彤的桃花。青丘每年二三月,雨水便连绵不绝,长久以来,桃花也不似其他地方的娇弱,这样的暴雨,顶多不过飘落些花瓣,云销雨霁,又是一场繁盛的花事。
燕卓略显平淡的声音答道:“这种事让宫人去做罢,你身子才见好,不要受风受凉。”
“哪有那样娇弱……”她微微笑,走过去放下窗子,笑意在湿重的空气里连翻个身都困难,“燕卓?”
至她关上窗子燕卓都没有应她,回头才发现他神色冷淡,简狄扬扬眉,开了个玩笑,“怎么?莫非隐罗要回来你舍不得搬出宣华殿?”
“西荒很少有雨,大约是我不习惯雨天罢,”他答非所问,偏头似真的在思考,“心绪有些不好。”
“……隐罗回来之后,一切还会如常的。”她靠近了一些,说了这一句,顿了顿,又哑声道,“以后……你若做了轩辕之主,我……”话至一半,不知是不是声音过低还是不忍的缘故,再说不下去,她有些隐忍的眸子在这样的雨声里染上缠绵而冷绝的意味,更加漆黑。
她整个人像是被窗外雨水淋湿一样,那如同鲜艳的羽毛一样的张扬气质都敛去,燕卓这时倒宽慰她起来,笑道:“轩辕之主?我怎么不记得我要做这个。”
简狄闻言死死地盯着他,最后嗤笑了一声,“你不讨这个好处,便是要讨别的好处的,我可没有那么好诓。”
“你真是……”他败下阵来,抬手去触摸她的眉眼,指腹温和轻柔,“怎地还这样较真……雨大难走,晚些再回去罢,留在这里。”
*
未鸦碰了个软钉子,觉得更加没趣,拉着脸观察了一会儿,弘秋亦没有任何要来劝慰她的趋向,于是恶向胆边生,顺手一个术法向弘秋劈过去,堪堪贴着他的身子砸在虞城北门的地砖上,那厚厚的青石板顿时开裂,惊得路边一个小孩哭叫着跑没影了。
“你有什么脾气,也不要吓到旁人。”他这下有了反应,话里带了淡淡的责备意味,未鸦自小从未被延维说过一句重话,过去几个月弘秋虽然清冷,待她也算是极好的,这样一句话无疑狠狠地摔在她心上,她浑身发抖,最后难抑地涌起眼泪,积在眼底。
弘秋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最后还是缓了语气,温了言语,道:“哪有这样就哭的?好歹亦是个散仙……你这样子,显得我格外……凶狠。不要委屈了,算我不好罢。”
“本就是你不好!本就是你凶狠!”她的一腔怨气终于有处可发,双手揪住弘秋的衣袖紧紧不放,含着泪嗔道,“比我大那么还要与我计较!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你有仇报仇,断交便不要想了,怎么能随便就不理人。”弘秋深吸一口气,他不常笑,却别有一种温柔,此时又是温言温语的,“我怎么能与你计较,不计较,可好?”
“还说不计较!又说我随便不理人!我是……”她抽泣几声,脸皱成一团,眼泪被挤落下来,“我是那样随便的人吗?!”
他过去哪里做过这种事,根本顾不上她到底讲了什么话,哭笑不得,依着她的意思便道:“好了,自然不是的……”
她又继续呜了几声,渐渐平息下来,顾着女孩子的面子扭过脸不肯看他,弘秋扶额,静立着,却听她又恨恨道:“没诚意!”
二月下旬的南荒,甜香的气息瞧瞧蔓延,她一抖一抖的头发松散得像要散开来,少女抬起微带红肿的双眼,脸颊因为激动而发红,娇懒的神色如同才起床一般,慵慵的媚色横生,弘秋看着她,过去总是任性娇蛮的样子,这一下委委屈屈的,真真是我见犹怜。
他轻轻阖上眼睛,回忆如一池湖水,枝枝白荷迎风而立,还才露出个尖尖角,那风骨姿态,已隐约可见。然而那些玉立的白荷,却在盛夏前从根尖溃败,没等透出远而益清的香气,就化为满池枯萎。
“弘秋!你又在发呆!”未鸦才缓过气来,见他那眼神又不加掩饰地放空,不禁扯了扯他,“你是不是想家了?”
话才说出口,她就后悔,这话必然让他觉得自己稚气……一个游学在外许多年的人,怎么会好端端想起家来?漂泊之感,早就当习惯了吧……加上她刚刚才闹过脾气,弘秋定然对她心生厌烦了……
她扁一扁嘴,竟生出一丝难得的默然。
弘秋摸了摸她的头,沉声道:“多少有些的,我近日可能会离开一趟,不能同你玩。”
他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未鸦点点头,拖长了声音,“哦……那你快去快回,是回家吗?”
对方才要回答,突然脸色一变,快速对她低语:“这里有危险,我们快走。”那语气里的不容置疑浓重不已,未鸦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他,弘秋过去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人倒十分随和,然而刚才的话却很是不同。
“有危险?什么危险?我怎么没感觉到?”内心充满着自己对冒险各种各样的少女幻想,未鸦姑娘左顾右盼,“再说我才不怕咧!我堂堂一介散仙……”
弘秋皱起眉头,一把抓过她的手,提起她的背心,口里快速地念诀,她几近呆滞地看着他形状优美的唇开开合合,身上的妖气突然强了许多。但是说起来强了许多,他的妖气比起许多灵狐还是极弱的。
就这样出神地想着,她被弘秋一把带到云头上,他继续严肃道:“事情有点复杂,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回去,我现在跟延维先生报个信,说你这几日在外面,事情处理掉便回。”
“啊……哦。”她看他手一翻,便凭空生出一片竹简,两指在竹青上划过,那上面便刻上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最后没有落款,未鸦拦下他:“你不冒充阅道哥哥了?”
“上面是你的字。”他尽量简短地解释,脚下的流云走的飞快。
果然是她的字,带了女孩子独有的稚气的圆柔。未鸦的崇拜完全不分时间场合汹涌而来,拉着弘秋的衣袖巴巴地道:“哇——”
他把竹简往空中一丢,那竹简像长了翅膀一样向着中原方向飞去。
饶是他脚程再快,后面的术法还是追了上来,带了锐利光芒的剑气横扫过来,弘秋也顾不上礼仪,抱起未鸦闪过去,眉心越加沉郁。
南荒轩辕的人极少,多是东海的人,尤其是虞城一带,他近日也感觉到了东海的人在找他,怎么最后找上门的却是西方的人?他如此低调,还是太大意了?
未鸦的双眼睁得圆圆的,在闪躲的间隙艰难地问:“是、是谁要杀我们吗?”
仔细听,他会发现她语气里激动多于害怕,有一种盼望大展身手的期待。弘秋这时候还十分从容地说着瞎话:“不知道,先躲了再说。”
“怎么能躲!”她发现两人正往东去,急道,“我们要直面问题,弄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就一劳永逸了……”
“……”他只是躲,不肯还击,远远地有人追过来,弘秋极目看去,当是轩辕氏的一个副将带了几十个人,曾在战场上见过,名字他已不记得。但是轩辕氏竟然没有带很多兵过来,只是这样几十个人……他还是有逃脱的可能。
一个失神,未鸦竟从他手里挣开,向着相反的方向腾云而去,大惊之下弘秋伸手去抓,只扯下她一片衣带,他瞳孔紧缩,急忙返身追她,大声道:“回来!你做什么!快回来!”
【思归日】卧读诗书久觉厌 听取檐边落雨声(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