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寝宫。
我小心翼翼地给风幸的猴子屁股涂着金疮药,安静的寝宫里不断响起他的抽气声。见他实在疼得不行,我难得良心发现地同他聊起天来,以转移他的注意力。
“嘶,书儿,你你你轻点儿……”虽然没有像我那样丢脸地痛呼出声,但是风幸虚弱的声音已然泄露了一切。
依言放轻手下动作,我暗道风幸长大后那么臭屁的样子,却不想有着这般不忍直视的童年。想及此,我忍不住勾起嘴角,口中则说着状似心疼的话语。
“王兄,涂了药还是很疼么?”
“正是因为涂了药才疼啊。”小声地抱怨着,他道:“书儿别担心,过几天王兄就没事了。”
我“哦”了一声。
他继续抱怨:“可恶的熊太傅,父王允他体罚学生的权力,他倒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哼,等我长大了,第一件事就是摘了他的乌纱帽,然后把他的屁股打成五六七八瓣!”
“还要罚他把《女诫》抄五百遍!”我撇嘴补充道。
挨板子事小,抄书事大,谁让我同风幸之间的共识是“挨板子是他的,抄书是我的”呢。一想到我还要赶在明日太阳下山之前,把《女诫》抄一百遍,我就心绞痛。
“对!挨板子抄《女诫》,一样都少不得!”
我跟个复读机似的,重复道:“少不得!”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面上一改愤懑,他突地严肃道。
我相当配合地问他:“什么事情?”
“那就是学好医术!”一丝不苟地道出了日后的职业后,他鼻子一皱,哀哀叫道:“熊太傅的板子实在是太他娘的痛了!为免在长大之前被他打得夭折,王兄我务必要学得一身医术,以此保命!”
“……”
所以,这就是一代神医之崛起?果然天降大任于斯人,挨不了打成死人。
——*——*——*——
从六岁那年开始,祭祀候选人的课程在文韬武略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灵力修炼这一项。
当初我就奇怪,为什么东境国王宁可翻越千山万岭,也要绕过冬陆来到九州大陆的东边。直到开始修炼灵力之后,我才知道东边这片土地原来是元免上神后裔的最初出生地。
简单地说,就是这里遗留有神迹。
东境国王——也就是灵力修炼的老师——在告诉我们神迹的时候,并没有具体解释它是什么东西。然当他将我们带入了神迹,我方才见识且体会到,什么样的东西才配叫做神迹。
诸神大战后的遗迹?神秘莫名的废墟?冰封的神之王座?远古神明的灵柩?
不是,都不是。
神是什么?是掌握了死亡与生存的存在,它可以肆意抹杀众生,却也可以挥手创造新生。神所象征着的名词,不正是生命吗。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眼前的景象,不是词穷,而是由内而外的震撼。
东境国王说,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却又是真实的。虚幻是因为我们眼前所见全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东西,真实是因为神迹真的将它们创造出来了。
听他这样讲的时候,我差点就冲动地想要见到凌宸。可是这是在梦境之中,就算我让凌宸被神力再创,也只是真正的虚幻罢了。
倘若我在现实里找到了这片神迹……
“书儿,你怎么了?”
耳边突然响起风幸的询问声,我微阖的眼睑一抬,将心绪平复下来,转而对风幸扬起了一个无邪的笑容。
“王兄,书儿好像感受到灵息了呢。”
“嗯?书儿这么厉害!王兄打了半天的坐,除了肚子饿,什么也没有感觉到的说。”说着,他揉了揉肚子,白皙的娃娃脸一鼓一鼓的,灰色眸子里则闪烁着百无聊赖的光。
“那王兄可得努力了,父王交代的是什么时候感受到灵息,就什么时候接我们出去。王兄,书儿相信你很快就能感受到了,因为王兄根本舍不得让书儿挨饿啊。”
面上浅浅地笑着,我转开脸,望向身侧数百米处的那棵巨树。
那是这片神迹里唯一真实存在着的东西。奇怪的是,巨树之下不是土地,而是澄绿如明镜的湖水,看不到彼岸何在。
东境国王临走前三令五申过我们,绝对不能靠近那棵巨树,因为巨树下缚有怨灵,会攻击任何靠近巨树的东西。就算躲过了怨灵的视线,进入了巨树的势力范围,那棵巨树也会立时化为人形,攻击自己。
我若没看错的话,那棵巨树是被结界笼罩着的。
如此严密的守护,巨树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不过既然是东境国王也不知道的,那么必然是神明的秘密吧。
就在这时,脑海中蓦然涌入风书接下来的举动,我读出之后,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与此同时,我改坐为跪,双臂打直支在膝头,脸上满是好奇和鼓动。
“王兄,你说巨树下面藏的是什么东西啊?父王那么严肃的样子,倒叫书儿好奇非常。王兄,不如我们过去看看吧?”
真不明白东境国王是怎么想的,他难道不知道人类好奇心最旺盛的时期就是儿童时期么。把两个小屁孩子放在这种地方,自己却跑了,这样下去发生事故完全是必然好吗。
值得夸赞的是,风幸这熊孩子虽然熊了点儿,但是在事关风书安全问题的时候,他还是很有哥哥的样子的。
“不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书儿你莫要顽皮,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书儿就在旁边看看,不会靠近的,好不好嘛?”我开始挤眼泪,“王兄……”
风幸一僵,天知道他是有多大的毅力,才不至于当场缴械投降,而是和我商量道:“下次吧,书儿?等王兄学好了仙术,有保护你的能力了,就带你过去一探究竟,好不好?”
不要奇怪风幸为什么突然可以说出“仙术”这类禁语,因为我们现在所在的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是神迹。作为一片完全独立的空间,神迹并不属于“无神之序”,这也是东境国王带我们来这里修炼灵力的原因。在这里,无论是谁都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修炼、使用特殊能力,好比锦绣岛。
当初凌宸病危,我不是没想过带他回锦绣岛,让玄色治好他。可是锦绣岛外布有结界,只有我——据我所知——可以自由出入结界,因此将凌宸带回锦绣岛根本是不可能的。后来凌宸去世,被我封进画纸,我可以带他回去了,岛上却没有谁拥有复活他的神力。
“不好,书儿就想现在去看!”瘪嘴拒绝道,我眉毛一垂,蓄在眼眶里的眼泪跟着哗啦啦地流了下来,“王兄,书儿从未求过你什么,却没想到第一次求你,你便不允。呜呜,书儿好伤心……”
啊啊,虽然演戏演得我心好累,但是看到风幸着急加挣扎的纠结样子,我就觉得好有成就感嘤嘤嘤。
“书儿,王兄答应你,答应你还不行么,你别哭了!”风幸一脸挫败地将我抱进怀里,妹奴的德行毕露无遗。
于是,我一把抹干眼泪,开开心心地和风幸一起送死去了。
相携朝湖岸走近,一路上极尽小心和安静,生怕惊动了巨树下的怨灵。风幸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直到离浑身弥漫着黑雾的怨灵不过二十来米,他停下脚步,看向我,示意我等在这里。见此,我连连摇头,即使他用不赞同的目光瞪着我,我仍表示一定要和他一起过去。
不过是欺风幸对风书的疼爱之情。
我不免感到奇怪。风书这丫头从小就在利用风幸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甚至有意无意地撺掇风幸做出一些惹东境国王不满的事情,以此衬托出自己的优秀,俨然就是另一个鸾凤。这样的风书,怎么可能会爱上风幸,最后还被他杀死?更何况风幸小时候是个人见人厌、狗见狗烦的熊孩子好吗。
越想越不科学。
无奈之下,风幸将我护到身后,绕开怨灵,一点一点地往湖边蹭去。待到如死水般平静的湖水就在脚下,我们俱是松了口气,庆幸着没有惊动到怨灵。
偏在这时,风幸不小心踩松了岸上的一块泥土。泥块“咚”地一声掉进水里,听起来煞是空灵,听在我们耳中却如丧钟那样惊心。
以泥块落水的位置为中心,一圈圈水纹快速扩散开来,彻底打破了湖面的平静。我们吓得僵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水纹扩散至巨树之下,惊动了那里的怨灵。
“快跑!”
风幸一声惊叫,拽紧我的手腕想要逃离。然而还没跨出半步,怨灵便出现在我们的身前,挡住了去路,相隔一步的距离也让我们看清了身处黑雾之中的怨灵的模样。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怨灵一身青色儒装,发束纶巾,相貌清秀。若不是周身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寒黑雾,我差点以为它是准备进京赶考的秀才。
“秀秀……秀秀……”
粗糙沙哑的声音从怨灵口中吐出,让人不寒而栗。我躲在风幸的身后,双手紧扣着他隐隐颤抖的肩膀,不知所措。随着怨灵逼近的动作,风幸想要后退,却碍于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死湖,退无可退。极度恐惧之下,他膝盖一弯坐到了地上,带得我跟着摔倒。
到底是两个半大的孩子,面对如斯困境,除了害怕还能怎样。
我瘫在地上,没有动作。倒不是说我也被吓尿了,只是脑海中迟迟没有传来风书的下一步行动,我担心改变下面的发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至于风书没有行动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风幸当时被吓得不轻,所以没有心力去注意风书吧。
然后呢,两人到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如是想着,我气得不行,双手下意识地摸索着地面,却不想摸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就在这时,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指令传入我的大脑,我想也不想便将石头攥进手里,抡圆了手臂掷向怨灵。
“砰”地一声,怨灵的额头上有一坨大包肿起,我的行为彻底激怒了怨灵。
哇啊啊,原来熊孩子也是会传染的吗?!
风信子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