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了大半，最苦寒的日子已经过去，山林里还有残雪，踏上去有吱吱呀呀的响声。这里从来少人行，连像样的道路也没有，可就是在这样地方，现在忽然有了人迹，而且浩浩荡荡不在少数。
浩浩荡荡的队伍缓慢地移动着，像是一条笨重的蠕虫。人群中哀怨的声音甚嚣尘上，令护送他们的士兵忍不住皱眉。
“赵王把我们赶出家门，就是为了让我们到山里喝凉风吗？”
“我要喝水！我三天没有沾水了！”
“走不动了！我们连行了好几天，连歇歇也不行吗？”
“出来时连粮食也没来得及带，赵王是要活活折磨死我们吗？”
有的人哭喊，有的人就地而坐，有的人揪下长青的柏树叶子大嚼，有的干脆抓起地上的冰雪啃起来。
驱赶人群的士兵挥着长枪和木棒逼他们站起来，咒骂声不绝于耳。
“懒骨头！赵王是在救你们！听不明白你们那的水都喝不得了嘛！”
“就是！你们就是群拖后腿的，军爷放着胜仗不打，军功也拿不到，还得来照顾你们这群弱鸡！”
“还能活着，你们就知足吧！”
慕容旭收到凤无华的示警之后，与她约定离去时要带上一方百姓。他当机立断命全城不得再碰水，并且不由分说将所有人带到了城外。待到周围几个小村镇的人也汇合来，几万赵军便护送着他们往地势更高的山地前来，这样便可免受水网中毒素之害。
这本是救人性命的事，只是事起仓促，赵军士兵做事又粗野，城里的人还没有忘记父母官慕容太守之死，再加上被迫远离故乡，是以怨气深重。
此刻又被赵军士兵谩骂，义愤填膺，有些血热的人忘了自己手无寸铁，便冲了上去和士兵扭打在一起。
“混账！竟敢对官兵动手！信不信老子看了你？”士兵仗着身上有护甲不怕百姓的拳头，可是他们这次的人物就在于护送这些百姓，他却是不能伤害他们的了。
那些百姓打得热血上头，早把什么军民之分忘了，只是大喊道：“什么官兵，什么赵王！我们早就不在乎了！慕容太守是好官，赵王却杀了他！这样的王我们不需要！”
“大逆不道！竟然敢说这种话，老子现在就可以剁了你！”
“来啊来啊，我的脖子在这，你只管朝这里砍来！”
迫在眉睫的行军竟然变成了不堪入目的斗殴。
一把刀忽然飞来，穿过了林木间的空隙，稳稳地钉在打得凶狠的两人之间。
刀柄还在颤动，映着地上的残雪凛然发光，刀上缀着一串晶莹的玉珠，映着日光雪光夺目灿烂，可见刀的主人地位尊贵。
“何故喧哗？”
从林子中走出一个人，军装比周围所有士兵都要华丽。虽然和众人一样满面征尘，但那种睥睨万方的气度却不是任何尘垢所能掩盖。
士兵们慌忙跪下，恭敬道：“陛下！”
听到他们这一声，百姓忘了刚刚的纷争，一个个跪倒下来。
慕容旭缓缓走到军民之间，看着垂头不语的众人问道：“你们对本王有不满？我这样的赵王你们不需要？”
那人在乱战中口不择言，这会儿慕容旭就在他面前，气魄慑人，哪里还敢有半句言语？
梁霖急匆匆追上来，见慕容旭的刀犹在地上晃动，便拔下来双手捧到慕容旭面前。
慕容旭接刀的时候，他小声说：“禀陛下，光化公主的军队追过来了。现在就在山脚下五里处。”
慕容旭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收了刀。他目力甚好，在这里也能看到山脚下音乐可见的烟尘。
他环顾四周，说道：“都给我站起来，我们还要往高处走！”
终于有人壮着胆子说道：“陛下，我们走不动了！几天下来都没有好好地吃喝了！”
梁霖上前，悄声说道：“就算把这些人留在原地，光华公主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他们终究不过是些平民。”
慕容旭摇头：“不，我答应过三公主，要把这些人带到安全之地。现在把他们仍在这里不管又算怎么回事？”
梁霖扫视四周，见到人们目光中已起疑惑，更觉得情势危急。他想请慕容旭移步到密林中说，慕容旭却摇头：“有话直言，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怕的？”
梁霖无奈，把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的士兵已经疲惫，还要保护这些人，对抗光华公主将会十分不利！”
慕容旭望着高处，说道：“这座山已经快要到顶了，越过去不仅有通畅的道路，还有水源，对吧？”
“前面的探马来报，确是如此。”梁霖点头，深盼着慕容旭能快些动身，进入安全之地。
慕容旭看着跪在地上那些目光闪烁的人，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一直很喜欢笑，面对敌军，面对臣子，面对居心叵测的王公贵族，但是他的笑中计算很多，真心很少，总有一种沉重的意味。
直到这一刻，他望着林间撒下的光束轻笑，像是把许多年压在心头的重担都笑出了胸怀。
梁霖甚为担心，却不知他这笑意义为何。
慕容旭说道：“我忽然觉得这世界十分愚蠢。你看，这些人明明离活路只有一步之遥，却宁肯在此和自己人斗殴。”
梁霖轻叹一声道：“庶民愚不可及，陛下不必以为意。”
“我呢？难道我不愚蠢？我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赵王，民众敬仰我，臣子崇拜我，就连赵国的国境之外也传扬着我的威名。可是你看看，我的臣民此刻看着我的目光，不是在说着我就是天下第一的蠢货吗？”
梁霖为慕容旭突如其来的怪诞言辞而诧异，只是现在不是细究之时：“怎么可能？陛下天纵奇才，不是凡夫可懂。现在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慕容旭摇头：“我们这么多人，就算撇下这群庶民，我们皮痹之师很快会被山下的兵赶上来。”
他顿了顿：“需要有人断后。”
梁霖吐出一口气，说道：“由属下来。”
只要看到慕容旭还有清晰的理智，他就不怕死，也不怕孤军奋战。
他感到慕容旭拍拍自己的肩，不像君王对臣子，而只是两个平视彼此的朋友。
慕容旭的笑温暖一如既往：“还是交给我吧，天下没有弃百姓独自逃生的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