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让故事自己来说话会比作者来的更具说服力,“阿但带着满足的神情吃着放在冰箱里三天的玉米粒罐头,他对着自己说。?
只有冰箱里透出光来,室内并没有开灯,他拿起叉子又往嘴里送,耸着肩,忆起一个礼拜前在读者家中吃饭的事他还是念念不忘;接着无意识地轻轻关上冰箱,?短暂的冰凉感觉又全消失不见了,随着家电用品运作时的声音,锁在某个空间里。?
创作的本质就在他无休止的欲望里被整个翻搅了一遍,他想起热狗张的死与书中若某些角色的对挚爱的观感,彷佛是读者给了他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他的死同时,也是他的生;经过改良过的天然玉米粒加工过后,标示着只有七十大卡的热量。以前他都要炒过再吃的──现在却只要随手拉开拉环就能填饱肚子,这样吃起来的口感,不但更清脆香甜;其实在端午节过后炎热一直让他提不起食欲,只好以清淡的方式料理自己的每一餐,对于美食不再苛求,写作时也稍能不再因为该如何铺陈而伤透脑筋了。
那位已走出情殇的女主角,如果真完成了梦想,那么男主角的死应该很值得,因为是两人都想做的事,现在由她来执行──是爱的力量让她这么做──魔鬼再也不能将她囚禁在软弱当中;那栋恶魔屋里的事,依然是不肯放弃的势力,等待着再度出击。敏督利台风虽说就要离开台湾了,但它丰厚的雨势还是让人大感吃不消──这时阿但的家正被大雨环绕,似觉孤岛上的鲁宾逊。他端坐在书桌前凝视着风雨交加的夜晚,藉此消消酷暑也是不错的。雨在他的笔下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显现,他想,比少女的泪还要剧烈,还要更多顽皮;每走一步,路上的积水就被玩弄一次;雨水交杂的声响宛如她的歌声,在大街小巷里唱给人听──爱歌的雨和忘不了的旋律;同时也是他心里随手幻化的题材,键盘的敲打声中他放弃了原有的坚持,决心就这么放任下去。
夜的长度经过丈量的速度下,黎明不久将会揭露真相。他好想知道失眠之后,该有什么来顶替他自己──人人都是孤寂的城市里,家家户户都在微光中屏息以待──那位天使何时才会再相遇?他的呼吸有了另一个藉口,就是为了她再次走进他的生命中;她的美只有他看得见;真实的世界太过严苛,不容许他的想像力过于泛滥,仅止在他的眼前奔流,因为力挡不住,只好淹没了心田,汪洋一片。
小说人物若非刻意形塑,就是在曾经的流逝岁月里经沉淀淤积于河底的美丽旷石,各个都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小说家的生活就是在超现实的夹层中萃取拟人的手法──
创造生命──也结束生命。
导引读者第一是作家本身未完的故事,藏于着作的每一页间。人只能为自己一个人活,被压榨的过程里,其发酵的味道令人神往。命运交叠的光源会使得焦距集中在最重要的人身上,几乎是呼之欲出;暗中较竞的意味高潮迭起──之前的作品隐藏不住的稚嫩差点就会断送延续创作的生命。古今中外的作家,都渴望拥有不坠的声望。文学的制造者在无穷尽的旅程中找着了歇息的渡口,把出自单纯的理念全都弃之不顾。只想继续前往下一站,过去的包袱就留在原地好了。
问起灵魂出窍的感觉是什么?或许按常理不可能会有答案,就只能寄托于另一种可能──为什么会有这般抒写的渴求──他的眼神在专注之中特别能够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两道粗眉随着意念上下跃动,表情十足生动。无疑的他欢然自得,像在水里悠游的鱼;他从不跟陌生人主动提起他的职业,只管别人猜去。他逗弄人的本事你得亲自试试便可知晓。一身轻便的打扮,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刚出社会的年轻小伙子──被人夸说年轻没有什么不好──生活丰富多变是他多年奉行的原则,这都是为了让他更易于挖掘更多点子:先是用眼观察,用耳聆听,随后心中便画出颜色与主题,循序渐进。时间和完稿之间彼此角力在他尚未理清故事的主干前,焦虑多少左右他想跑出门的冲动,不到晚上是不会回家的;过了两条街的停了部快餐车,他是那里的常客。住宅区的人也都会来此光顾,受欢迎的不只是物美价廉,老板亲切的微笑都会让人误以为酷似梁X伟,女客人多出男客人一半以上,活像一群贪吸花蜜的粉蝶。
远方来的信
阿但才刚进门就发现有封信塞在门缝底下,于是他索性地捡了起来;信封上并没有注明寄件人地址,只写着阿但先生敬启,更没有贴邮票,而且连信封口也没有贴黏整齐,显然是有人亲自空投这信的──但到底是谁?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全身汗如雨下,马上将信丢在一旁,立即跑进浴室冲凉;外面的温度高得吓人,出门买个早点都得分秒必争,像他这么怕热的人,夏天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这几个月来,他几近枯坐电脑桌前不知从何下笔才好?先前文思泉涌的情况已不复见──只是让他坐立难安的不只这件事──创作对他来说比自己的生命还更宝贵,如今他彷佛游魂般脱离了驱壳,到处寻觅可安歇之地,也许是自己给的压力过大而导致他发生前所未见的灾难,而这封信已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家的客厅了;事实上,他已经连续收到将近几十封这样的信件,目前仍持续增加中。
裸着上身,下半身围着一条白色浴巾,自浴室内走回客厅,自语道:“舒服多了,这什么怪天气嘛,搞得我都快疯了…”他低头拾起这信。纯白的信签上有了几滴新鲜的水渍,带有香皂的味道──他就近坐在沙发上,按下冷气的开关,便开始享受他阅读的乐趣;拆开信封后大约有数张的份量,就在他对面的展示架上放有许许多多的水晶制品,在光线的折射下从各个角度看上去耀眼夺目;收集水晶是他众多嗜好中的一个,爱不释手。对于喜欢自在生活的中年男子来说,没有比心灵的对谈,比找到可以肆意潜入别人的想法更能使他感到舒畅了。
以往他也曾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读者回函;不过,大都是锦上添花的夸赞之词,他有些招架不住。不就是写了一些令自己也让旁人满意的作品罢了,实在不该对他有太多超出现实范围的观感;也许他早已自认须当接受这一切的赏赐──而这封信的内容与他者不同,他能透过笔者以钢笔的力道在泛白的纸上写下情感的深度。他手指上的指纹碰触信纸就感应出此人不凡之处,遥远的海上传来航行的声响,随波逐浪,朝他这方向──他头顶上的海鸥模型吊饰正在打转,他的心情也正要展翅高飞。
他专注的读着,时间彷佛停止了般,没有向前的迹象,也没有退后的可能,就是停在你想像不到的地方;那信的主人字迹娟秀,在与阿但通信的期间,她也曾想试着以电子邮件抒写;只不过她还是改采传统的方法,因为这样做才不会断送她想要传达的意思。他们俩没有见过面,是她突然的来信解救了他,可是阿但几乎没有回过信,因为他不想惹事,更不想为了一位不俱名读者的来信改变心中任何的想法?
在外游历了许多年,有个地方经常令他挂念──曾经他在自己的作着中提及此地;那里到处可见的是若大的岩块与石穴,人烟罕至,唯一可听见的是海涛击岸的漫天巨响,是个使人绝望之境。在这孤岛的腹地有座以白色大理石建造而成的高塔,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荒芜;在深夜海风强劲的吹佛之下足以和白昼炽烈的日照对抗,换言之,两者都是苦刑。被迫关在这里的人们都是被判有罪的死囚或者终身监禁的犯人,鲜少有人可以再离开这儿──只有一种人可以离开,那就是死人了;阿但年少时遭人栽赃陷害入狱,而这里就是他下半辈子的居所。
整日的操劳与无止息的羞辱,再大的冤情都只能含冤莫白,加上气候恶劣的环境,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客死他乡的悲惨遭遇永远不会被人知道;无情的蓝色大海隔绝了他们的呼喊──被遗忘的角落──地狱的前院。
黑暗之锁,拖地而行──心中无限感慨是这儿的犯人共同的心声。无人闻问,何时青天再现?──疲惫不堪的身子终究是得倒下,即使有着如度假胜地海天一色的景观,就只有海鸟盘据当空,偶尔还可瞥见海豹,海狮登岸聚集栖息。
阿但和其他犯人一样,满怀愤恨,焦虑地活过一天又似一天。有人因承受不住,不惜逃亡──结果不久还在海边发现越狱者冰冷的屍体;温暖的海水飘荡着浮肿的手臂,显然这人已经死了好几天,身上还有多处鞭伤,深可见骨。从那时起,他不再有逃跑的念头。他只想活着思考现阶段能够完成的目标;闲暇之余会利用独处的时间记载时光的空缺。这样的信念让他再度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直到他离开的日子到来为止。
夏之岛
关在这座岛上其实是很自由的,因为无形的牢笼就是四面环绕的海洋──这里出产的不只有犯人,还有长相奇特的动物与植物;也许是地理环境与气候特殊的关系吧。犯人之间是不会彼此轻视的;有的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人利用而充满仇恨的眼神罢了。别以为会待在这里的都是些无知的小民──阿但就认识其中一位很特别的人物,可是他从未透露自己的本名。起初只知道他喜爱收集奇形怪状的石头,姑且称他为石头先生;他就住在阿但隔壁的牢房,三更半夜之时就会传来石块掉落的声响,想必是这位石头先生又在开始把玩他的艺术品;之所以会跟石头先生成为莫逆之交,多亏阿但捡到了一块奇石,否则年约四十的石头先生以他甚少开口的性格是绝不会跟任何人开口说话的。他不说话的时候,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有着文人风骨的气质,肯定是个博学之士;只是没人会在这里与他谈论那些高尚的学问,倒不如多吃点饭,专心做自己的事就好。
“喂!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把这石头…给我…”石头先生推着推车,东摇西晃的问道。
阿但放下身边的锄头,好奇的打量手中的奇石──可是他更惊奇的是开口问话的人!
“拜托你…求你把它给我…好吗?”石头先生冒着被监工毒打责罚的危险,鬼祟地走到他的身旁,苦苦哀求着。
“我给你就是了,不过我有个条件,“阿但说。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可不可告诉我,为什么要收集石头?”阿但将奇石放在石头先生的手上,便问道。
“不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没有什么好解释的!”石头先生马上将它纳入自己的裤袋中,装作没发生任何事,赶紧推着车迅速离去。他离去前又看了他一眼,便丢下一句:“身为石头你有什么感觉,这是我给你的答案。”不过,像石头先生这样的人所说的话,的确叫人肃然起敬,后来阿但透过资深狱卒口中才得知石头先生极不平凡的背景。
原来他是一名大学教授。曾在欧洲和美国受教育,与妻子育有一子一女。至于被判入狱之后,为何会流放在这岛上就不得而知了。时间彷佛暂停了它巨大的影响力,很多人都开始为琐事烦心,偶尔也会为着饭食的不够丰盛而抱怨连连;世界与这岛没有直接关连;说这里就是小型的社会缩影也不为过──从置高处往下看去,你可以清楚看见一条人龙在山的四周盘据,每个人都挥汗如雨尽快清理该地乱置的石块,要是不在落日前完成,恐怕晚上就得挨饿又冻了。
阿但知道此生大概无缘再见亲人,因此脸上的落寞是常有的事;他常会不自觉的发呆,或者食欲不振;从一开始的反抗心态到后来听从命运的安排,经过许多日子的劳动与无边无际的大海薰陶,才慢慢地使得他练就一身的好体力,心胸也间接开阔不少。
由于岛上的物资缺乏,需要定期靠外来船只运送补给,所以岛上也积极地从事务农与放牧的工作。男监的犯人,负责粗重的工作;而女监的犯人,则负责饲养鸡鸭,挤牛奶等工作;有时狱方的人还会将多于的物资以物易物的方式取得其他的民生物资。说是荒岛,已名不符实;在岛上你得学会与自然共处,至于身上所背负的罪名就仅是法律误判众多中的一项而已,没人在意你犯了什么罪,重要的是──活下去──自寻快乐的方法你得从头开始学起。
突然间,一阵闷雷从天而降,变天之后就开始下起滂沱大雨。气象局的解释是:由于夏季空气热对流旺盛,所以午后雷阵雨的情况会特别多。雨声里夹杂着被打散的热气,像是被击退的妖魔慢慢的从擂台上消失──胜利着高举的圣杯绕着全场欢呼;阿但在睡梦中惊醒过来,两手将信件压在身上,几经翻身,皱摺的信散落一地,比分乱的雨水还要猖狂,不知阿但的心里是否平静?在屋内,你可以轻易地发现许多陈列的书籍,大多都是阿但自中学时代就买下的文学书刊与剪贴报上的各式新闻头条;念旧的他从不认为自己的生活需要改变,诚如他这个人──缓慢的呼吸声同样也飘浮在其他房间内──浴室里的水龙头开关因松动而有滴水的情况发生,汇集的容量早已涨溢在外,宛如泄洪的小川。
他脑中一直还找不到身为石头的感觉是什么?到现在他仍无法明确的描述这种化身为自然某一部份的真实经历;那岛上历历在目,他的心在靠岸之前已被无情的海所吞噬──如果人生的真正意义是不受罪的话,那么世上就早已无自由容身之处。
阿但的精神寄托每当他仰天时都会见到──犯人们随意哼唱的曲子,在过境的雁鸥耳上是可以听见的。
天使的小孩
住在阿但这栋大楼同一层住户,彼此互不认识。然而就在某日的正午搬来了新的主人:一位刚离婚的单亲妈妈和两个双胞胎男孩,正是到了好奇活泼的年纪,没人管得住。这名母亲身材颐长,拖着两大箱行李;他们坐在计程车里跟在搬家公司卡车的后面,一路上她光是要求小孩安静就费了不少口舌。?
“你们两个不要吵了,好不好呀。妈咪现在要忙着处理许多事,你们乖一点可不可以呀。”她试着安抚说。
“妈咪,为什么爹地不跟我们一起来呢?”小男童舔着手中的棒棒糖,一派天真问道。?
她顿了顿,说,“爹地…他有事出差到外国去了,要很久才会回家……”,声音变得异常温柔。
“妈咪,你骗人──爹地跟我说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下子,她再也不知如何向孩子解释大人间复杂的纠葛,她只是点点头,将孩子抱在怀里,不时左吻又亲的,现在她最大的资产就是这两个心肝宝贝。?
第28章 故事外的故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