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姥姥用力的想。“想起来没?”叶子问,过了会姥姥说,“你是国民党吧。”举起拐杖又要伦第二下,海东忙说,“我是共产党。”
“你骗谁啊,共产党不祸害我家姑娘,英子不用怕,有姥姥在呢,他别想欺负你,姥姥跟他拼了。”说着就朝着海东身上扑来,姥姥身子骨硬朗,尽管瘦,但也不知道身上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海东生怕把姥姥弄疼了,就顺着她的劲搀扶着她,没两下,出了一身的汗。叶子一边拦在姥姥面前,一边哄着姥姥,“我们俩结婚了,你记得不,这是海东。”海东也忙说,“我不是国民党,我是共产党。”
“放你娘的屁,共产党从来不进屋子睡,共产党都睡在外面的草席上。”说着他冲院子里喊着,“老黄,咬他,他是国民党!”黑暗中,老黄看了看姥姥,又瞅了瞅海东,眼皮一耷拉,趴在前爪上接着睡了。“老黄,老黄,这年月,连狗都不中用了!”
海东拿着衣服就往外面走,姥姥在后面跟叶子说,“英子,你把咱家的草席好好的铺铺,铺厚实点,这共产党没准今天晚上就来,我估计得没错,今天肯定来。”
海东走了,叶子心情异常的复杂,她觉得让海东受了委屈,但她自己还是委屈的,自己算什么东西,一个荡妇、淫妇,竟然主动要和自己男人做那事,她看不起自己,她又恨海东,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没人要不值钱的烂菜叶,连自己的男人都嫌弃的烂菜叶。她哭了一夜,当然是默默的流泪,她不敢惊动姥姥。
海东出了自家院子,借着月光看到初亮在门口抽烟。初亮小海东几岁,和海东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他们的爹同去的朝鲜战场,而且一去就没再回来,也就是前面说的不是被懒腰斩成两截就是别单片削去了半个脑袋,他们两个爹就是这么死的,至于谁是被拦腰斩断谁被削去了半个脑袋,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这个,他们两个小的时候还打过架,刚开始谁都愿意自己的爹是被削去了半个脑袋,因为拦腰斩断就成了两截,太惨了点,可后来他们都希望自己的爹是被拦腰斩断的,因为至少那样可以拼个全尸,而被削去了半个脑袋怎么拼也拼不上了。初亮小海东几岁,后来他们的娘都走了,海东拿初亮当自己的亲兄弟一样,格外的照顾。初亮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总是坐在那块石头上去思考他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多少年了,都是这样。
不过今天与往常着实的不同,海东清楚的听到初亮在抽泣,在呜咽。初亮一见是海东走了过来,哽咽的声音就更大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海东赶忙搂着他的肩膀,拍了两下,初亮哽咽了半天,好像嗓子眼里卡了东西一样,几次想说话都说不出来。平静了一下,可平静过后他便哇的一声扑在海东的怀里哭了出来,海东觉得纳闷,初亮一边抽泣一边说,“你说,许文强咋没和冯程程结婚呢?”
“啥?”海东一时没听清。初亮又重复了一遍,弄得海东哭笑不得,“瞧你这点出息!”海东终于松了口气。初亮说的电视剧是《上海滩》,“哥,要是我是许文强,我肯定把冯程程给娶了,太好看了,冯程程太好看了。”海东笑着看着初亮,借着月光发现他原本白净的脸上密密匝匝的汗毛重了好多,一说话喉结也咕噜咕噜的上下直动,可脸上还是稚气还未退尽,海东知道初亮正值青春期,声音开始变化了,由稚嫩的童声向雄性的厚重转化,只是这个过程中初亮的声音显得有些不男不女,像太监,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青春期,走向成熟但还未成熟的时期。
初亮张着大眼睛,问道,“哥,你说我能找到一个像冯程程一样好看的姑娘不,那让我干啥都行,天天让我给他打洗脚水都行,我跟她过一辈子。”海东哈哈的笑了起来。两人说了会话,就各自回屋睡了。初亮红着眼睛,伤感到下半夜才睡着。
老孙头身体每况愈下了,其实自从上次闪了腰他就没有痊愈,再加上身边没个人照应,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海东每天都要去看他,只是给他送口饭去,倒点水,陪他坐上一会。老孙头卧床了,他的腰伤好像让他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就更别说下地这样复杂的动作了;再一个,他也不想动,就算起床也没什么意思。海东来看他的时候,他勉强坐起来,他让海东不要再来了,可海东还是每天都来,只是来送饭,坐在那里抽上跟烟。孩子大了,越来越琢磨不透了,海东的话越来越少,跟老孙头在一起基本上是不说话的,他们只抽着烟,每个人口中冒出的烟交融在一起,就好像两个人的叹息声交融在一起一样。海东总想多陪他一会,他却说什么也不肯。他知道海东还在卖馅饼,但他也没再问过,他应该知道问也没有用,海东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但老孙头看得出海东的疲惫,他心疼的要死,他知道若是在衙门里做事一定要清闲许多,至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杯茶水,一张报纸就坐上一整天。
老孙头原本有一口好牙,六十多岁的时候牙齿还没有一个活动的,到了现在快八十的人了,只少了一颗槽牙和门牙,其他的牙齿都很结实,就像城墙一样。可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牙齿都松动了。自然界有它自身的规律,人不能不服老啊,这几天他躺在床上琢磨海东之余总是这样叹息。他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是海东晚上端过来的,他日渐消瘦,腮帮子全都憋了。昨天清晨起来的时候咳嗽了几声竟然突出了一颗带血的牙,老了,不中用了,他看都没看,将那颗跟了他八十年的牙齿一下子甩到窗户外面,手上的口水和血迹擦在了床单上,下午又掉了一颗,他还是扔在了窗外,夜里掉了两颗,他吐到手上,开了灯,左看右看,好像甄别一件宝物似的,然后他骂了一句,“妈的”,随后开了窗子还是扔到了外面。几天的工夫他的牙齿就剩下前边的门牙了。门牙依然坚挺,倔强的站立在老孙头的口中,这让老孙头觉得多少有些欣慰,经常用舌尖去触碰那仅有的几颗门牙,然后再用嘴唇去包裹,好像宝贝一样爱惜。
清晨,太阳才露出半边脸,火车站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会的功夫海东的馅饼就卖了五十多张,他这一忙就忙到了十点,今天一大早就卖了二百张。
初亮从远处走来,这时太阳已经老高,照得人眼皮都抬不起来。初亮穿着那件破旧的白布衫,领口沾满了污渍,是半年前海东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给他的,原因是海东穿着有点小,可当时初亮穿着还有点大。半年的光景过去,穿在初亮身上已经不显大了,甚至有些紧凑,也难怪,正是初亮长身体的时候。等初亮走进,海东明显的看到那因为失眠而通红的眼睛,他知道初亮在想那个冯程程,在为电视剧里的爱情所感动。
海东从兜里掏出几块钱,那钱已经被油浸过,有点潮,还黏糊糊的,他让初亮买件衣服,初亮怎么也不肯收下,初亮的手推开海东的手,嘴上说不要,直到海东假装生气的说,“再不拿我就生气了啊!”初亮这才接到手里,低头看了看那钱,然后小心的放在口袋里。
最近山东堡征兵,初亮初中已经毕业,本来能到附近的棉纺厂上班,可得知了征兵的消息,他就抱了名。报名前,他还和海东商量了一下,海东全力支持,提起当兵,他们都会想到自己的爹,被拦腰斩断或者被削去了半个脑袋的两个男人,想到这,不仅是初亮,就连海东都跟着激动,他们觉得,当兵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初亮是烈士家属,所以毫无悬念的被选中了,尽管他已经超过了年龄。今天他还在家补觉的时候居委会的同志正式的通知他。初亮又激动又兴奋,尽管这事十拿九稳,但喜事真正降临的时候他还是格外的开心,这也是他来火车站告诉海东的原因。
初亮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海东,海东用拳头锤了初亮的胸膛,“好小子,不赖啊!”海东拍拍初亮的肩膀,“去了好好干!”初亮点点头,“要是再打仗,我也能像我爹一样,当个烈士,杀光这帮日本鬼子!”初亮攥着拳头,就好像那日本鬼子都在他的手掌里一样,他要把他们一个个像捏蚂蚁一样捏死。海东看了一眼初亮激动那样子,好笑得很,想起了前几天来这车站的几个日本人,他们都穿戴和中国人一样,的确良的衬衫,黑色西裤,眼睛上罩着个大墨镜,买馅饼的时候也会说中国话,不过他们之间沟通说的是日本画,这个地方听日本话听多了,连这里的土、这里的树、甚至这里的风都能听出那是日本话,因为这些叽里呱啦的语言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痕迹太多太多。
正在初亮与海东说话的工夫,一个姑娘出现在初亮的视线里,她打扮入时,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初亮被吸引了,那女的好像从广东那边来,说话带着闽南腔,走到海东那里买了几个馅饼走了。初亮的魂都快被勾了去,眼睛看得都拔不出来了,他对海东说,“哥,你看那女的挺好看的啊。”海东看他那没出息样说,“看你那样,你也不害臊。”本来一点都不害臊,海东这么一说,初亮的脸刷一下就红了,赶忙低下了头。
这时,昨天白吃了海东五个馅饼的那人又来了,也就是被李三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走了几块钱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在海东的兜里的那人。
“拿五张馅饼,大学生”这人口气生硬。海东侧目看了下初亮,初亮正盯着这人看。海东迅速的包了五张馅饼递给那人。那人转身刚要走,初亮提醒道:“还没给钱呢!”那人回过头来,走到初亮的近前,眼睛一直盯着初亮,把初亮看得好不自在,脚步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那人说,“哪来的小土豆,人家老板都没吱声,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着,他眼睛盯着初亮,手掌却把海东的胸膛拍得啪啪直响。海东赶紧上前用手护住初亮,他对那人说,“哥们,你忙你的去吧,我这弟弟不懂事。”那人瞄了一眼海东,“还就爱吃你家的馅饼,怪了事了。”其实刚才的那句“小土豆”已经将初亮彻底的激怒了,那人的话音刚落,初亮的拳头已经打在了那人的脸上,只听扑通一声,那人坐在了地上。那人气焰并没有就此熄灭,鼻子流血了,嘴里还骂骂咧咧道,“你个小兔崽子,老子把你劈了!”说着刚要起身,初亮摆脱了海东的阻拦又上前补了两拳,那人彻底倒在地上,只嘎巴嘴说不出话了。
警察到了,将初亮和那人双双带走。海东也将摊位收了摊,一起跟到了车站派出所。
那人原来是车站的一名水暖工,不好好工作,就喜欢欺行霸市,打同事,闹领导,这是常事。今天被初亮修理了,那帮警察也算出了气,单位领导来了,也不帮着说话。他鼻子流了会血,也就止住了,并无大碍,警察对那人狠狠的批评,对初亮也进行了教育,告诉他以后有事找警察。
他们三个人从警察局出来,拐了弯,海东推车的功夫,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初亮竟然捡起地上的转头向那人砸去,那人躲得快,转头砸到了墙上,碎石滚落一地。见初亮那股虎劲上来,那人撒腿就跑,初亮在后面紧追不舍。海东这个着急啊,生怕再出什么事端,又不敢大声嚷嚷,刚出派出所几步,怕民警知道初亮又要惹上麻烦。他放下车也跟着追了过去。海东拖着疲惫的身子跑了几里路,追上的时候那人躺在地上,鼻子流血,大口大口的喘气,初亮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海东弯着腰,手住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倒气。原来刚出派出所的时候那人说了一句,“你等着,以后再收拾你个小土豆!”一句话激怒了初亮,然后对他是紧追不舍,追上了就是一阵的毒打,海东赶到的时候已经打完了,看得出来,挨打和打人都是个力气活,两个人均倒着气,大汗淋漓的样子。这时,初亮站起身来,指着那人说,“你说你是坏人不?”那人连连点头,初亮又问,“你错哪了?”“买东西给钱。”男人倒着粗气说道。初亮满意的点点头,“你知道就好,坏蛋!”海东有些生气,阴着脸拉着初亮就往回走,那人起身后大喊一声,“等以后的,你等着。”初亮一听这话,猛然的将海东的胳膊甩开,又冲了上去,这次那人没跑多远就被初亮逮住,“你是坏人不?你还不认错!”那人彻底绝望了,本想嘴上站点便宜,可他就是没先搞初亮就想个蚂蝗,钉住了就不撒口。还没等那人说话,海东上前两步抓住初亮的胳膊就往回走,他欲要挣脱,却被海东那钳子一样的大手死死的抓住,另一只手在他脖子上重重的敲了两下,“我让你惹事!小兔崽子我管不了你了”说着又是两下。初亮被海东敲了两下脑袋壳,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一边哭一边模糊不清的说“他是坏人,他是坏人。”
海东推着车,初亮跟在后面,前面的海东铁青着脸,后面的初亮红红的眼,耷拉着脑袋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跟了一路。跟到了海东家门口,海东推车进来,初亮正犹豫,看海东卸车上的煤气罐,马上过来帮忙,他刚要上手却被海东喝住,“靠一边去!”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