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亮站在那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手摆弄着自己的一角,只好耷拉着脑袋。叶子已经饭做好,见海东回来,她出来帮他拾到,看初亮眼睛通红,海东还冲着初亮训斥,赶忙上来说,“你干嘛呀,有啥事好好说不行啊。”说着拉着初亮,“进屋吃饭啊,嫂子今天炖肉。”叶子拉着初亮关切的问,“咋了,又跟人打架了?你看这脸哭的,赶紧擦擦。”
姥姥、海东、叶子、初亮四人坐在饭桌旁。初亮坐那一动不动,低着头,海东瞟了他一眼,初亮抬头,正好于海东目光撞在了一起,“哥,我错了。”
“错哪了?”海东依然板着脸。
“不该跟人打架。”初亮声音很小。
旁边的姥姥悄声对叶子说,“这人咋这么凶啊,是不是国民党啊。”
叶子忙解释,“姥姥,那是海东,这是初亮,这是哥俩,没事,国民党早被我们打跑了。”
“哦”姥姥咬了口大葱。
叶子她狠狠的瞪了一眼海东,“你别光顾着训人,一会姥姥把你当国民党了,看你这饭咋吃!”
海东赶忙换了另一幅面孔,在姥姥面前是不能生气的,就是共产党也不能生气。海东脸上缓和了许多,初亮才敢动筷子。今天吃的是红烧肉,初亮吃得很香,姥姥吃素,一点油性占不得,叶子吃了几块也不吃了,海东一口都没吃,使劲往初亮碗里夹。叶子看他不吃肉,有些心疼,对他说,“你吃啊,锅里面还有呢。”海东嗯了一声,还似乎一个劲的往初亮碗里夹。
吃了饭,叶子收拾碗筷,姥姥坐在院子里给小六讲故事,小六是邻居家王婶的儿子,今年三岁,听得懂话但不说话。
王婶是个童养媳,很小的时候就被王建国家买了过来,如今不管多大的人都叫她王婶,至于王婶叫什么,谁也不知道,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过去的女人都没名字。解放以后废除了童养媳,王婶获得了自由,她走了,可几个月的工夫她又回来了,回来之后男人对她不好,还经常打她,后来男人得了半身不遂,瘫在炕上,王婶的气算是受到了头,再没人打她了,不过她要养活小的,照顾老的,还要照顾炕上的男人,挺不容易的。人们都说王婶的儿子小六是个哑巴,可谁说王婶跟谁急,其实小六也不是一句话不说,而是很少说,懒得说,王婶说这叫贵人语迟,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成语。老黄依偎在姥姥身边,一脸憨憨的表情。她一边讲,时不时还瞟一眼门口与初亮说话的海东。这次与以往不同,她把身子凑近小六,好像说悄悄话一样,他用嘴怒向海东,对小六说,“那人好像是日本人,你一会走的时候得饶着走。听着没?”小六嗯了一声。“你知道日本人不?”小六又嗯了一声。姥姥点上了大烟袋,寻思了好半天,“日本人最坏,俺们家当家的就是被日本人弄了去,后来就没回来。”你知道为啥不?小六摇摇头,姥姥说,“日本人坏啊,不让我们吃粮食啊,只能吃树叶,他们吃粮食,你说他们坏不坏?”小六点了点头,这次小六是重重的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谁也不知道他听懂了什么。姥姥对往事点点记忆,如今却打乱了的时空连接在一起,将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时间地点连接在一起,这样的话只有小六愿意听,好像也只有他能听懂,因为他一直都在嗯,还伴随着重重的点头。小六喜欢听姥姥讲故事,尽管一晚上也许只讲一个故事,一晚上只重复着说同样的话,但他喜欢听,因为实在没有人愿意这么耐心的和他说话了。姥姥也喜欢小六,他的故事只给小六讲,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耐心听完她一个故事,姥姥糊涂了但她不傻,她能看出叶子在听自己讲故事时候的漫不经心,她在想事情,她的眼睛投过窗子在向外张望,而家里那个海东,姥姥则一直都不是很喜欢,他长得高大,尽管经常挂着笑容,但总觉得那不是好笑,也难怪,硬挤出来的笑肯定不是好笑。
海东在门口跟初亮抽烟说话,初亮显然已经从傍晚时的冲动平静下来,他有点后悔,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行为的认识,而是海东严厉的训斥了他。他鼻子酸酸的,眼睛红红的,他那样子俨然还是个孩子,海东气消了,让他早点回去睡觉,这两天准备准备,过两天该启程当兵了。
被初亮追得屁滚尿流的那人从那开始就没再来过,他本想伺机报复,可想想初亮的那张脸,就把那报复的想法吞在了肚子里,初亮像个蚂蝗,死咬着不放,这个劲头让人不寒而栗,就算是打海东身边路过,那人也再不敢多看他一眼,他不怕海东,他怕的是初亮。
这几天海东满脑子都是初亮,初亮小的时候是个大脑壳,就像小罗不头一样,站着的时候总是让人感觉那脖子太细以致于擎不起那大脑袋似的,他整天鼻涕横流,身上雀黑,拎着大棒子遥处乱走。转眼间初亮长大了,知道搞对象的事了,有一次初亮还神秘兮兮的问海东,亲嘴是啥感觉的,海东随口答道,“像喝粥一个感觉的。”这句话初亮琢磨了好几天,倒是有一天梦到了冯程程,结果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发现枕巾上很多口水,也许初亮在梦里和人亲嘴了。
初亮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头脑简单、爱恨分明,还总会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让人哭笑不得。海东觉得初亮是幸福的,整天无忧无虑的,一点事情都不想,跟你好能将心掏给你,不跟你好,看都不看你一眼,惹急了就动粗。不过,他这性格倒让海东担心起来:到了部队,换了环境,能不能适应。他这样担心的时候叶子总说,“你就别担心了,那边有领导照看着,你有啥不放心的。”旁边的姥姥似乎听出了什么门道,凑过来欣喜的说,“咋了,初亮要当八路了?八路好啊,八路好!”这时叶子说,“你看,姥姥都知道八路好,到了那受不了气啊,没准回来当个营长啥的。”姥姥说,“对,当营长,打鬼子,让他们都滚蛋,省得在这个地方欺负人!”姥姥一边说一遍狠狠的剜了海东一眼,好像他就是日本鬼子似的。姥姥这几天看海东格外的不顺眼,她看谁不顺眼,谁就是日本鬼子、二毛子或者国民党,好像全天下的坏人就这三种,而且这三种人将全天下的坏事都干了似的。
那天傍晚,累了一天的太阳正跌跌撞撞的向下踱去,发出的光芒好像人体内的静脉血,婉约而缓慢。太阳成了暗红色,红得深沉、恬静。晚霞抚摸着初亮脸,盖在他的身上,像母亲的温情,给他暖融融的感觉。这时刚过立秋,风拂面吹来,带走了白昼的疲倦,吹散心中的焦躁,初亮浑身的汗毛孔一个个张着大嘴,迫不及待的吮吸着这份惬意,那风好像亲人的大手轻轻的拍打,拍出那份牵挂,拍出那份担忧。
海东与初亮在院子里席地而坐。海东打开了一瓶二锅头,分别倒在两个茶缸子中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举起茶缸子一饮而尽。
几秒钟的时间初亮脸色涨红,红得像个苹果。初亮不胜酒量,海东便自斟自饮,不让初亮再喝。初亮抢过酒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将茶缸子高高举起,他对海东说:“哥,我这一去就是两年,中间回来的机会也不多,我就是想家,想你。”话还没说完他眼圈红了,喉咙里像压着东西一样,发不出声来。海东理解的拍着初亮的肩膀,“哥也想你,你放心,两年的时间一眨眼就到了。等回来哥给你介绍对象,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一句话说得初亮嘴角荡起了笑容,脸上依然洋溢着那童真与稚气。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往事,回忆起他们淘气的英雄事迹。那时候闲来无事,两人就到处惹事,他们给老李太太家浇花,浇花本是好事,问题是他们用的是开水,它们本想用沸腾的油,给花下油锅,可油很贵,人都不够吃。后来他们又用尿来浇,可尿浇过的花只会茁壮成长,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好像营养过剩似的,他们似乎不满足那些花的茁壮成长,他们要磨练那些花,让他们知道如何在逆境中成长。最后他们有了办法,就是把尿撒在锅里,熬开了,煮沸了再去浇花,这倒是让那些花在摄取营养之前先感受一下成长的战栗。这个办法很好,是海东提出来的,他说应该让花禁受考验,让他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经过高温加工出来的钢材是好钢,所以经过高温浇出来的花才是好花。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关上所有门窗,两个人守在炉子旁等待着一锅尿的沸腾。浇花的瞬间海东仿佛看到一个个鲜活的幽灵在云里雾里翻腾着,一边挣扎一边摄取营养,身子慢慢长大,腿脚慢慢抻长,然后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像夜中竹子拔节似的。可事与愿违,花没有禁受住考验而被被活活的烫死,随之,老李太太也没禁得住考验,气得抽风了,看到自己细心照料的花仿佛挨了批斗一样均耷拉着脑袋,她便急得她上窜下跳,嗷嗷直叫。老李太太并没有看到是谁干的,但他跑到李三家门口嚷嚷起来,反正都是发泄不满情绪,这样直接找到李三比较简单、省时又省事,而且又符合民意。结果李三又挨打了,他爹打的,这样的打李三没少挨,所以他痛恨海东也是不无道理的。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聊了很多,初亮不胜酒量,两杯酒下肚嘴里的话就开始飘着出来。海东又说起前几天初亮打架的事,这次不是批评、训斥,而是讲道理。他让初亮出门再外的时候遇事要忍,别动不动就打人。初亮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就发起了牢骚,他说海东胆子小了,以前比他还能打架的海东念了几年的书就不敢打架了,成了软柿子,当然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不敢说这些的。海东也没在意,只是笑笑,他劝告初亮到了那边好好的干,争取留在部队,当大官,保家卫国,日本鬼子再来就把他们打回去。初亮拉着海东的手激动的说,“哥你放心,我肯定不给我爹丢脸,我爹当初是抗美援朝死的,是烈士,要是真打起仗来,我他妈的就是被炸成碎块也得抱着日本鬼子一起死,我不给我爹丢脸,我得对得起我妈,对得起你!我要把坏蛋全都消灭了,用机关枪突突了”说着初亮摆出个造型,好像两只手真捧着把机关枪一样,那嘴里不停的“突突”,好像眼前被他扫倒了一片敌人一样。海东仰天大笑,笑声震天,也惊动了全村的狗,他们都叫了起来。借着酒劲,初亮笑得张扬,全身的力气全部都用上了一样。海东好像故意要难为初亮似的,他突然严肃起来,对初亮说,“哥要是日本鬼子你咋办,也把我突突了?”这个问题还真把初亮难住了,初亮心眼直,让他想他就想,而且想了好半天,可他还是没有答案。
“干!”没等初亮回答,海东又喝了一大口,他对初亮说,“让你想你就想啊,我是日本鬼子吗?”两人都笑了起来。
初亮刚走的几天里,海东也觉得不太习惯。也许太过挂念,他脑子里全是初亮的身影,就连做梦也是。那是他考上大学临别时的情景,那年初亮还不到十五岁,个子很矮,而且又瘦又黑,黑得一到黑天就不见人影,瘦得躺在炕上骨头咯得生疼。临上大学那几天,初亮就像个影子一样粘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他到哪他就到哪。走的那天,初亮跟着海东来到了车站,在后面抓住海东的一角,一声不吭,鼻涕趟了老长也不知道擦或者抽回去。就在海东登上拖拉机瞬间初亮眼圈红了,跟着拖拉机跑了起来,拖拉机越来越快,初亮在后面使劲的奔跑,等累了,没了体力的时候速度就慢了下来,最后他坐在地上吐着舌头,像小狗散发热气一样。海东只觉得眼前的初亮逐渐模糊,眼前逐渐泛起薄雾,雾气越来越重,直到遮住了视线,此时拖拉机响声震天,继续颠簸在通往大学的土路上……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