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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孙头躺在木板上流泪了,悄悄的流泪,一点声音都没有,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大叫一声,“给我停下。”男人们愣了下,有些为难了,他们望着海东,海东摇摇头,男人们就当没听见,一个劲的往前冲,跑得更猛了,“给我停下!我不想死在医院,我要死在家,在家里死我踏实,这么多年了,乡里乡亲的,我求你们了,你们行行好吧,别让我去医院,去了就是个死,我在家没准还能活几年。”
众人忙着奔跑,没人理会老孙头,海东说,“爹,你再坚持下,马上就到。”说话的功夫距离医院已经很近了,这个时候孙头猛的翻身,尽管几个男人意识到失去平衡的时候同时伸手去接,可老孙头还是不轻不重的摔了下来,这也许对年轻小伙子不算什么,可老孙头毕竟是八十五了,再有腰上还有伤,此时他疼得双拳紧握,海东和男人们赶紧停下来,从地上将他扶起,然后再次放到门板上,尽管老孙头一百个不乐意,但他的意愿似乎在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人面前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为了不让刚才的事情再次发生,男人们把手臂伸直垂下拖着门板的四个角,走了起来,这样即便老孙头再次摔下,也不会太严重。
到了医院,护士医生非常重视,把老孙头推到了急诊室,几个男人都跟了进来,叶子和海东、初亮守在旁边,医生大体问了下情况,老孙头大喊一声,我要回家,然后就哭了起来,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医生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业务很熟练的样子,而且从容不迫,按部就班的为老孙头进行诊断。
等待的时间里,叶子才想起海东“大病初愈”,她上下打量着海东,海东一路跟着小跑过来,尽管没用他抬老孙头,但由于身子虚弱,还是流了不少汗,此时他面色红润,气息均匀,目光凝神,倒是比常人还精神一些。叶子问海东:“你没事了吧,要不,反正都来了,你也检查检查。”大家伙也连声附和,“反正都来了,你不也说想来医院来的吗?各种法子都得试试,总没有坏处。”海东用手擦掉了叶子脸上的汗水,似笑非笑的望着叶子,他说:“不用了,我好了。”
老孙头杀猪似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过了会,大夫从里面走出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海东一干人等围了上去,叶子挤进了人群说,“大夫,求您慢着点,老爷子身体不好。”叶子恳切的看着大夫。大夫无奈的说,“我都没碰他,他就叫唤,这么着,你们进来几个人,别太多,跟他说话,分散他注意力,还有就是帮忙按着点。”海东和初亮走了进去,叶子也非要进去帮忙,由于医务室太小,其他人留守。
他们三个人进了医务室,看到老孙头跟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侧卧着,也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流了满脸,嘴里不停的喊叫,看到进来的海东和初亮,老孙头哭得更邪乎了,真的跟过年杀猪似的,而且一声高过一声。年轻的小护士对海东说,“这老头,嗓子这么高,能唱二人转了。”海东说,“我干爹解放前是跳大神的。”小护士“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大夫向海东怒了努嘴说,“感觉我们就跟屠夫似的,你看他这样,我们咋检查啊?”初亮不屑的说,“至于嘛,不就扭个腰嘛,要死要活的。”海东瞪了一眼初亮,初亮不再言语,海东拉开叶子,自己俯下身,在老孙头耳边轻声的说了一句话,老孙头眼睛瞪得老大,然后就把鼻涕眼泪咽到了肚子里面,不再吵闹了。
叶子和初亮惊异的望着海东,海东向医生使了个颜色,医生开始给老孙头检查了。他按了下老孙头的后背,然后问疼不疼,老孙头点头,又按了腰、屁股、大腿、小腿、肩膀、脖子,反正是按到哪哪疼,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这回轮到医生瞪眼睛了,怎么按哪哪疼,正当医生不知道从何下手的时候,老孙头讲话了,“你手那么重,按哪里都疼。”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尽管这笑声在这样的场合有点不合时宜。
最后大夫给出结论,就是普通的扭伤,只是年岁大了,扛不住了。大夫给他开了药,外用和内服的都有。老孙头出医院的时候真是老泪横秋啊,男人们找了三轮车,东北的三轮车叫倒骑驴,倒骑驴不是驴,是有轮子的平板车,一般的三轮车都是驾驶员在前,将人放在后,人面对的都是驾驶员的后背,而东北的倒骑驴是将人放在前,这样可以说话聊天,比较亲近,因为跟拉货物的三轮车正好相反,所以叫倒骑驴。
老孙头回到家里,海东几个人将他扶到了炕上,他也只能侧身躺着。老孙头的院子里围得水泄不通,都堵死了,整个堡子里几乎每家都来了代表,他们都想看看从医院里出来的老孙头到底还是不是老孙头,结果老孙头还是老孙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躺在床上,这也打消了众人的疑虑。不过令他们不可思议是海东像个没事人似的,忙里忙外的做饭,一天以前还躺在床上打滚吐白沫的这个人,如今站手脚利索的站在人们面前干活,这不可能是别的病了,只能是中邪了。人们都说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这对中邪的人正应该是相反的,这样的解释是符合逻辑的,也是符合常理的,所以即便海东如今好了,人们对海东中邪的事情似乎还是坚信不疑的。海东给老孙头做了小米粥,弄了点咸菜,在床边一口一口的喂他,老孙头什么也不说,一口一口的吃,这小米粥对与他来说从来没有这么好吃过,吃得那个热乎,吃得那么惬意,吃得他紧促的眉头都张开了。
正当老孙头吃得香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院子里来了几个警察,说老孙头聚众闹事,宣传封建迷信。
堡子里的人将警察围了起来,得知他们的来意以后,一个个大喊:“一个糟老头子你跟他过意不去干嘛!”“对啊,”王婶也说话了,她磕着瓜子,翻着白眼,言外之意就是,别看你穿着这身皮,我照样不怕你。一个年轻警察出来说话,“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大家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了,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王婶说,“少他娘给我来这套!老孙头这是我们堡子的,你要带他走也得问问我们娘们同不同意。”说着几个女人冲到了前面,挺胸抬头,他们用胸脯顶着警察,嘴里说道:“你要抓,你先抓我。”那胸前软绵绵的尽管有些下垂的乳房已经碰到前面那个年轻的警察了,警察脸一红,底下了头。后面那个警察年龄大一些,走上来说:“你们别动啊,你们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吗,你们是妨碍公务。”
“就妨碍了,怎么着。”王婶急了,用胸脯顶住这个老警察,老警察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被又挨到了后面女人的胸脯,原来警察们被胸脯包围着,尽管胸的大小、弹性下垂度是不一样的,但有一点,它们的主人都是女的,而且是上了岁数的女的。
警察有点胆怯,清了清嗓子说:“我就是带回去问问,也没别的事。”
“那就在这问,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有本事你就在这问。”女人们叫嚷起来,一个个前呼后拥的,警察们像被浪潮包围了一样,不敢轻举妄动,周围不是歹徒的刀枪,而是女人的胸脯,这比枪口更可怕。就在警察进退两难之地,海东说话了,“同志,前两天我发烧了,这是我干爹,他看我可怜,也是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你看他腰也扭了,岁数都这么大了,真要是折腾到你那,出个什么事,好说不好听啊。你看他都这样了,还能宣传啥啊。”说着他贴在警察耳边说,“脑子不好使了,有点痴呆,我们都哄着他,没事,你放心吧,不能给你惹麻烦。”
警察正愁没台阶呢,听海东这么一说也就没再坚持。其实他们一见到老孙头躺在炕上就怕惹上麻烦,再加上几个女人跃跃欲试,用硕大的胸口顶住他们,若不是海东解围,他们还真是进退两难。其中一个警察队海东说,“行,不惹事就行。”改天我们再来,说着人群也散开了一条道路,他们走了,临走的时候一个警察还跟另一个说,“这个堡子啥怪事都有,刚才说话那人,大学生,毕业了政府不去,在外面卖馅饼。”
警察一走,海东招呼着众人散了。众人一边走一边说,“也不知道哪个混蛋把警察弄来。”,其实说话的人本没有别的意思,可话一出口,大家都忘着李三他爹,这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缺德的事一定与他有着某种关系。他爹脸刷就红了,李三在家吃饭,他爹冲着家里的方向开口大骂,“你个小王八犊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一边骂一边往家走,众人跟在后面,好像非要看看他是怎么收拾这个小王八犊子的。李三他爹走着走着骂得底气就不那么足了,他两腿发软,众人却紧跟其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听着众人在身后的脚步声,他装着胆子再次大骂一声,“你个小王八犊子。”然后就进了院子随手将门关了起来。可他似乎忘记了,门能遮住人们的目光,却当不住声音,果不其然,只听李三一声怒吼,他爹就开始惨叫起来。众人在门前听着动静,想象着李三的拳头如何落在他爹的脑袋上,这样似乎更起劲,因为这样可以引人无限的遐想,就像电视机并不流行的年代里人们听半导体一样,已经是一种很好的娱乐方式了。
李三打起他爹,将所有的闲人,也就是没事的人都吸引走了,原本来看望老孙头的人通通的跑到了李三家的门口……
老孙头这里只剩下他与海东,一个佝偻着身子,躺在那里,一个直挺挺的坐在炕边。彼此一言不发,海东点了根烟,递到老孙头的嘴里,自己也点上。老孙头抽着烟,长长的出着气,李三他爹的叫喊声像涨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要是在以前,老孙头也会跑出去看热闹,可现腰不行了,人就得服老,年轻的时候再苦也是自己说了算,现在不行了,自己的身子和干儿子没一个听话的,看来是真的老了。老孙头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低沉,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他说:“你爹妈死得早,你爹死在战场上,那是个爷们,堡子里的人都佩服你爹,我最佩服你爹。不管是什么时候,你家的日子都是过得最好的,你爹不但能干,而且脑瓜子也灵巧,那年,你爹被鬼子抓去,愣是逃了出来。你爹被它们抓去以后,我心里那个不是滋味啊,说句实在话,我真希望抓去的不是你爹,而是堡子里的其他人,这样想损了点,谁都是娘生的,有血有肉,这话太损了。后来你爹回来了,那一批抓了三十多个抓丁修铁路,就是现在的南站,三十多个人就你爹逃了出来,剩下的不是累死的就是饿死的,还有被活活打死的。我就纳闷啊,偏偏你爹能跑出来,我就去问,这事你爹只跟我说了,你娘也不知道咋回事。你爹说,他被个日本小娘们给救了。”
说到这老孙头有些兴奋,眼睛里放光,好像忘记了刚才的疼痛,他继续说,“你爹还真是个情种!处处留情!日本小娘们都看上你爹了,你爹长得俊啊,身子比你还结实,一光膀子,浑身的肌肉块,干起活来,二百斤的麻袋一会就能卸一车,个子还高,就跟你现在似的,长的呢,你跟你爹一模一样的。后来我问他,日本小娘们怎么救上他的,他跟我说,他在工地里干活,日本小娘们好像是个监工——娘的,小日本就是生性,娘们都干爷们的活,在咱这,娘们都在家缝缝补补的,洗洗涮涮的,抛头露面的哪轮得到娘们。你听我说啊,一天晚上这娘们把你爹叫了过去,这日本娘们就是他娘的浪,衣服脱个精光,主动贴上来的。咱的时候干那事都是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你爹哪见过这阵势啊,真是开了眼了,要谁谁都开眼了。你爹真争气,没给咱中国老爷们丢脸。后来我问你爹具体咋弄的,你爹就是笑,咋弄的他没细说,看他笑的那样,我现在还能想起来,那个高兴啊,我一想,肯定是你爹给他娘们弄舒服了呗。后来你爹说,他把那娘们给掐死了,当时说这话的时候给我吓了一大跳,尽管是日本娘们吧,但你爹也够厉害的,刚弄完,没准还亲嘴了呢,裤子还没提上就下死手,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后来想想也对,对付日本娘们就应该这样,日本娘们还能叫娘们啊,听说日本娘们可狠了,和你爹一起被抓去的死在她手上的就五六个,掐死了也不可惜,就是觉得你爹厉害。”海东一身不吭,爹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都有些想不起来爹的模样了,他心里的爹是听堡子里的老人讲的,是他们口中的爹,他们口中是什么样的爹,海东心中就是什么样的爹,以前只是听说自己的爹是个英雄,死在了朝鲜战场上,是个爷们,今天这个故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什么都没说,抽着烟,好像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