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燕觉得很对不起爹娘为她指定的“丈夫”,心里知道这辈子肯定不会嫁给他,却不能马上把事情说死了。唐燕的想法是,等成了正式党员,再跟人家提退亲的事情。到那时候,就算孙喜彬当面跟他说要她嫁给他的儿子,她也有回旋余地,孙喜彬总不能因为她没有成为他的儿媳妇而开除她的党籍吧?唐燕是在1976年7月1日中国共产党成立45周年纪念日那天正式加入的中国共产党,跟她同一天入党的还有她的初中同学、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郑宏。孙喜彬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宣布了这个决定:经大队党支部考察,报请公社党委批准,郑宏同志、唐燕同志正式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那一天,唐燕刚过二十岁生日,她成了全公社最年轻的党员。她兴奋地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去大队会计室上班,有点犯困,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头枕在胳膊上,正迷糊着,娘进来了,推醒了她:“燕子,燕子。”唐燕直起身子,问:“妈你怎么来了?”唐燕娘说:“老郝家出事了。咱们得过去。”唐燕好一会儿才想起娘说的“老郝家”是谁家,这“老郝家”跟她又有啥关系。爹的那个生死兄弟姓郝,爹娘为她指定的“丈夫”姓郝。虽然,唐燕不想成为郝家的人,但两家关系不错,听娘说老郝家出了事,唐燕还是很吃惊,问娘老郝家出了什么事,唐燕娘说:“老郝家派人送信,小哲的哥哥没了,今天发丧。”爹娘为唐燕指定的“丈夫”叫郝哲,郝哲的哥哥比郝哲大五岁,怎么就没了呢?唐燕说,那咱们快走吧。唐燕的父亲在天津工作,每个月才回家一趟,大妹妹上初中,小妹妹上小学,出头露面的事情都是由唐燕去做。因为唐家和郝家的特殊关系,郝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娘也得出面。唐燕锁上了大队会计室的门,随着娘回了家,带上钱,唐燕用自行车带着娘去了二十华里外的郝家庄。
唐燕的爹和郝哲的爹从家乡出去的最初两年,都是在城里当煤矿工人。两人之所以成为生死弟兄,是因为有一天井下发生了塌方,郝哲的父亲冒着被砸死的危险推开了唐燕的爹。正是因为那次事故,才促使唐燕的爹下了离开煤矿另谋生路的决心,而郝哲的父亲因为没有别的手艺,继续留在煤矿当工人。煤矿有个规定,职工到了退休年龄后可以让一名子女接班,进矿当工人。郝哲的哥哥接替了父亲进了煤矿,成了一名正式职工。那年代,煤矿工人的收入高,比起当农民来,那差别大了去了。郝家的日子在村里数一数二,让乡亲们羡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郝哲的哥哥刚当了半年的煤矿工人,遇到了塌方,他和三个工友遇难!唐燕和娘赶到郝家时,郝哲哥哥的尸体刚刚从城里运回来,全家人围着尸体痛哭。哭得最厉害的是郝哲的嫂子,那个比唐燕大不了两岁的女人!她的孩子刚刚会走路。
从郝家回到柳树营,唐燕的心情好几天平静不下来,眼前老是晃动着郝哲嫂子的身影。那一对母子太可怜了,那么年轻的女人失去了丈夫,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没有了父亲,最伤心的人恐怕还是郝哲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唐燕突然觉得她应该为郝家做点什么,哪怕是让郝哲的爹娘、郝哲的嫂子心情稍稍好一点,她也乐意为他们做任何她可以做到的事情,甚至,这个时候郝家提出把她娶进门,她也不会反对。唐燕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并没有把想法跟娘说。一个月后,娘主动跟她提郝家的事情了。那是个黄昏,她从大队回到家,进了娘的屋子,娘已经做好了晚饭,就等她和上学的妹妹回来一起吃饭了。娘见唐燕进了屋,招呼闺女:“燕子,娘跟你说件事情。”唐燕看娘的表情挺严肃的,娘要说的事情肯定很重要,问:“娘,啥事?”娘说:“今个儿,郝家来人了。”唐燕心说,莫非是来提结婚的事情?唐燕问:“他们来做啥?”娘说:“说郝哲和你的事情。郝哲要结婚。”虽然唐燕心里有了准备,但这话从娘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突然:“娘,可我不想这么早结婚。”娘说:“郝哲不是跟你结婚。”唐燕更惊讶了:“那他是跟谁结婚?”娘的话让唐燕很感意外:“郝哲是跟他嫂子结婚。”“跟他嫂子结婚?为什么呀?”唐燕问。娘叹了一口气:“这都是郝哲爹娘的主意。按照政策,郝哲哥哥没了,家里可以有一个人去顶替,但必须是直系亲属,孩子还小,只能由郝哲的嫂子去顶替。郝哲的嫂子真的去了城里,肯定要改嫁,郝哲的爹娘舍不得孙子。郝哲的嫂子也不想让孩子改姓,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只有郝哲娶了嫂子,才是最好的结局。郝哲可以顶替哥哥进矿当工人,郝哲哥哥的儿子也不用改姓了。”唐燕的心平和了许多,她何尝不想郝家的人过得好呢,还有比这更好的安排吗?唐燕问娘:“那郝哲乐意吗?”娘说:“郝哲是孝子,得为爹娘想,更不想让嫂子改嫁,让侄子受委屈,他还能怎样?就是觉得对不起你。”唐燕心说,这下好了,不用她提出退亲,免得伤了两家的和气。唐燕说:“娘,咱们也得为郝哲一家想想,人家这么做有这么做的道理,咱们得成全人家呀。”娘说:“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唐燕拉长了声音:“娘……”
唐燕以为跟郝哲的事情结束了是一种解脱,没想到孙喜彬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情,又让媒人上门给他儿子提亲,媒人到唐家说这件事情时唐燕也正好在家,唐燕跟媒人说,她是跟郝家退亲了,但跟郝家退亲不是现在才有的想法,定娃娃亲那是父母做下的事情,她压根就没有把她和郝家的人联系在一起。可是,要让她嫁给孙进步,还有一件难事。娘和媒人都看着她,“啥难事?”娘问。唐燕说:“我有男朋友。”娘很吃惊:“你有男朋友,谁呀,干啥的?”唐燕说:“只是谈着,还没有准呢,可我不能脚踏两只船吧,得我把这事处理清了,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媒人便把唐燕的这番话转给了孙喜彬。孙喜彬老大不高兴,心说,我堂堂的一村之主,怎么能让一个小丫头戏耍?孙喜彬亲自出马,找到唐燕,问唐燕是不是看不上他儿子,唐燕说:“孙书记,您千万别那么想,进步跟我是初中同学,他那么优秀,我怎么会看不上呢?可眼下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得给我时间,做人总得讲点原则吧?不能说把人家蹬了就把人家蹬了。要是人家想不开,出点事情那就麻烦了。”孙喜彬觉得唐燕说得有点道理,唐燕长得这么漂亮,那个男人真要是被唐燕甩了,想不开,找唐燕算帐,把唐燕毁了容,儿子会要一个丑八怪吗?欲速则不达,还是等等吧。这以后,孙喜彬给唐燕进行的思想教育是青年人应该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
唐燕并没有对象,跟娘和媒人那么说,只是缓兵之计。这计用一时还成,时间长了就不灵了。唐燕想,得想个法子,让孙喜彬知道她真的有对象。想个啥法子好呢?初中同学常有良给她出了个主意。
2
常有良是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最让人小瞧的人物。之所以被人瞧不起,并不是因为这个人无能,也不是因为这个人的道德品质有多差,而是庄稼地里以胳膊粗力气大称英雄论好汉,常有良小时候患病落下残疾,胳膊不粗力气不大,走路还经常摔跟头,初中毕业后到生产队当了一名不合格的地球理发员,跟着妇女们干些间苗薅草给棉花打尖之类的活,别人上一天班挣十个工分,他上一天班才挣五个工分。有时候,队长给他安排不了活,只能在家里呆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到头挣的工分,还不够口粮款,要不是有爹娘养着,只能喝西北风了。这样的人,谁能瞧得起?
天上掉下馅饼让常有良接着,发生在常有良19岁那年的冬天。
两年前,生产队长开恩,给常有良安排了一个好差事:看场。上过初中的常有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庄稼人把这方圆几百米的地方叫麦场。不错,夏收季节,农民把田里的小麦收割上来,成捆成垛的带着麦穗的麦结堆在场上,等着用脱粒机脱粒,如果仅凭这方圆百米的地方夏天用来堆放麦子,就可以把这块地方叫麦场的话,这地方完全也可以叫玉米场、大豆场、高粱场、芝麻场……因为,这些作物要在秋天里从大田里收割上来,先运到这里,脱粒后再入库房。冬天,这地方堆放成捆成垛的苇草,那些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苇草经社员们挑选、分类、整理之后,有的加工成房薄,有的加工成出口的工艺品……这样,冬天,这地方是不是也可以叫草场?常有良想,大概自古就是这么叫下来的,不管叫什么名称,有一点常有良却很清楚的:麦场,是农民收获的地方。农民劳作一年的心血,对来年的期盼,都堆放在方圆百米的麦场里。
因此,常有良能感觉到自己肩上担子的重量。一个“看”字,关联着全生产队一百多口人的吃饭穿衣盖房子结婚娶媳妇打酱油买咸盐……看,就是防,要防小偷,场上的粮食一粒也不能丢!苇草一根也不能失!要防雨,天晴好晒粮,天阴就得防雨,下雨前要把脱了粒没来得及入库的粮食用苫布和塑料布苫好压实,动作慢了,让粮食淋了雨,发了霉,一害国家二害集体三害个人,就算不给常有良按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重则坐牢轻则挨批斗,常有良也得卷铺盖走人,挣不到每天5个工分了。更重要的,要防火,若是一眼看不住,哪位烟隐大的社员或者过路人把没熄灭的烟头随手扔到场上,引燃了草垛,那后果……常有良想都不敢想。所以,常有良当上麦场看护者,每天都是把心提到嗓子眼过来的,小偷没来过,火灾,那就不用说了,真要是发生过一场火灾,常有良兴许现在还在大牢里呢。
可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在常有良当麦场看守员第二年冬季的一天夜里,还就真的出了事。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