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汉军驻扎在延泽城中的百姓家中,那些房屋大多都空了出来,不是家里只剩一位老人就是全家都被杀尽,有的屋中还躺着几具来不及处理的死尸,空中满是血腥的味道。而军营里净是些杀敌拼命的战士,都从死人堆里爬过来,并不在乎这些,因出了长安就没睡过床,反倒觉得十分舒服。
看不见月光的晚上,只有树梢上乌鸦在诡异的叫着。白日里钱浩曾嘱咐白依晚间到他屋中来一趟,有事相商,他担心小月一个人在房间里害怕,就等到她入眠后才悄悄关门离去。走了没多远就到了钱浩的房间门口,见里面灯还亮着就直直推门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觉气氛不对,屋内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张骞、公孙敖、赵破奴等大将小将坐了满堂,都欲言又止的抬头看着自己,他望向正前方坐在竹藤椅上淡定平静的钱浩,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拱手施礼就要退下。
“白依,你过来坐。”钱浩喊住他。
他沉思了一瞬,最终还是大步走进屋中,却只是坐到最靠门边的位置。钱浩也没搭理他,继续说道,“对于我刚才的想法各位有何提议?”
公孙敖等皆垂首不语,只有赵破奴应声站起,涨红着脸大声说,“小月氏早已被匈奴人吞并,现在的小月氏已经大部分都是匈奴人了,就连匈奴自己也称小月氏为‘别部卢水胡’既然是匈奴人,我们为何不打,偏要绕那么远去攻打浑邪王的部落呢!”
钱浩只作未闻,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张骞,“先生,您说呢?”
因张骞多次出使西域,还曾被匈奴俘虏十年有余,人人敬仰,朝里朝外无论尊卑都唤他一声先生。
张骞犹豫着说,“我当年出使小月氏时曾跟他们的王见过一面,那个禺疆王生性胆小,并不敢于匈奴为敌,而小月氏境内大多都是匈奴人,真正的月氏在本土却受尽匈奴人的欺凌,月氏人其实并不喜欢匈奴人,可那个禺疆王不敢出兵反抗,任由匈奴人在自己的底盘为非作歹,一些本地的月氏人都逃到兴都库什山以南的大月氏去了。”
话音刚落,满堂喧哗,却都只是在私下交谈,不敢正面对钱浩提建议。钱浩耳边全是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本就有些疲惫的他更加烦躁起来,抬手揉了揉额角,转向房间角落里一言不发的白依。
“白依,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提议?”
房间霎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把目光盯在白依身上,好像他若敢乱动便会随时处死一样。白依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那些眼中都带有或浓或重的几分嘲讽韵味,更多的则是不屑。他缓缓从椅子上站起,一字一句的垂眸说道,“草民认为,无论大小战役只要双方攻打起来定会使军中人员伤亡,大军此次挥军西征为的是驱逐匈奴,若我们还未见匈奴便先元气大伤,不但使边境百姓受苦,更令大军毫无胜算,反而让匈奴在其中做享渔翁之利,同时收复了大汉边境和小月氏。”
那些坐在两侧的将士听过他的话后都用异样的目光打探着他,此人样貌英俊,温润尔雅,说起话来竟句句深入骨髓,见识远要比参军数载的将士高明,颇有一股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感觉。
正当难得寂静之时,从房间的左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赵破奴挑衅般说道,“既然公子认为打仗会死人,会劳民伤财,那我们直接打道回长安算了,连匈奴都不要打了。”
白依没理会他话语间的嘲讽,镇定自若的说,“打是一定要打,可我们先要想清楚对谁打,小月氏虽已被匈奴占有,可月氏王禺疆却还是土生土长的月氏人,如果能想办法和小月氏联手攻打匈奴再好不过,若是小月氏不肯出兵,那么任由汉军西去不加阻拦也是好的,为什么一定要用战事来解决!”
钱浩见赵破奴还要开口,顿时头疼欲裂,伸手阻拦,“都别说了,大家先都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情明日再谈。”
赵破奴也不好再说什么,瞪了白依一眼后拂袖离去。将士们也都纷纷起身欲走,白依退到门边等候,而那些人就好像把他这个大活人当成空气一样,眼睛眨都不眨的从自己身前走过。等到人都走光,他立即冲到钱浩面前,愤愤说道,“钱浩,你到底想干什么!”
钱浩随即谄媚一笑,“我这不是为了你好,让你先在诸多将士面前露露脸吗!”
白依哭笑不得,无奈的说,“有什么问题你私下问过我就好了,何必一定要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哗众取宠。”
“这怎么能是哗众取宠,你说的处处和我心意,我也正是这么想的。”钱浩唇角有意似无意勾过一抹苦笑,“不瞒你说,刚才在场的那些将士多半都是我舅父手下的大将,他们又怎么会听我的命令,公孙敖本就是舅父的故交,早把我的一举一动告知舅父了。张骞又聪明狡猾,他不会偏向我舅父和我任何一边,东家常李家短的抹稀泥,唯有赵破奴等人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可他人又鲁莽,行事不经大脑,在这军营里我能信得过的就只有你了。”
“这就是你把我带来的原因?”白依眉目肃然。
钱浩讪讪一笑,“你若非要这么认为,那我也没办法。”
白依长叹一声,略带愁容道,“我不过是一个治病救人的江湖郎中,又有什么本事当你的军师,你可真是高看我了。”
“我从未高看过你,你有几斤几两我心里还是清楚的。就凭你的真才实学当我钱浩的军师完全绰绰有余!”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又说,“舞文弄墨,我不行,上阵杀敌,你不行。那我们正好取长补短,凑合在一块不就所向无敌了吗!”
白依强咽了口吐沫,他怎么以前不知道小霍这么自恋,还是小月看人看的比较准,早说小霍不像什么好人。
“我可事先声明,我一个江湖郎中说的话可不见得会准,如果说错了千万别怨我。”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幽幽说道。
“说得对不对不重要,有人听就行。”钱浩挑眉笑着。
他嘴角一傗,“这你可太抬举我了,今天第一个反对我的人就是你的亲随。”
钱浩不耐烦的闭上眼睛,“赵破奴这人胆量十足,上战场倒是把好手,可若是下了战场我恨不得离他有十丈远。不过此人忠心,否则我也不会把他带在身边。”
白依不禁动容,眼中精光一轮,正色道,“你这个人,就是太重情义,早晚吃亏上当。”
“我不已经吃亏上当了一回吗?”他含笑反问道。
这话使得白依微微一怔,半晌后低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战如果你赢了,施杰会怎么对你?”
钱浩收起痞气,望向窗外清冷无尽的夜色,声音带着一丝如夜色般的凄凉,“我不管他会怎么对我,这一战我必须赢!”
“若我是施杰,我一样不会放过你,光芒太盛,连掩盖都不会。”白依不再看他,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
“那你要我怎样?要我看着上万大汉子民像延泽一样尸横遍野,还是想小月氏一样对匈奴俯首称臣?你要我为了苟且偷生而任千万大汉子民生命于不顾,我做不到。”钱浩冷冷地说,目光坚决。
白依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情,更多的则是感动。在这样的乱世里,人命如同草芥,偏偏此人却愿为这如同草芥般的苍生尽付一生,或许值不值得,也只有自己才知道。
屋中寂静无声,仿佛空空无人,而屋外却渐渐喧哗起来,原本只是细碎的说话声,谁知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人争执起来,如同蝉鸣碎碎进入到钱浩的耳朵里,吵得人头疼欲裂。
钱浩咬了咬牙,“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大晚上在外面开宴会吗?”
白依微微笑道,“延泽城哀鸿遍野,谁要是敢这时开宴会,你还不得下令就地正法!”
“咱们出去看看!”钱浩再也忍不住,拿过一件黑色大氅随意披上,就拉门出去。白依皱了下眉,起身跟上。
门外争执不休的两人原是小月和赵破奴。小月不知什么时候竟来到钱浩门前,只穿了曾薄薄的里衫,在月光的照射下那张小脸分外惨白,看得他十分心疼。而赵破奴也不知为何没有离去,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挤兑的颜面全无。四周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本已走远的将士一听争执的声音又都匆匆回来,驻足在一旁冷眼相观。
赵破奴见白依从屋中向自己走了过来,更是勃然大怒,指着小月的眉心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敢跟我顶嘴,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敢再也看不过去,连忙从人群中跑来制止,“赵将军何必跟一个小弟置气,他才刚入军中,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告诉一声也就罢了,为何非要弄得誓不两立!”
小月从小娇生惯养,虽不是什么名副其实的大小姐,却也受尽宠爱,除了碧玉不识好歹,平日里连一个敢跟她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此时被人如此羞辱,‘大小姐’的脾气也爆发起来,双手叉腰冷哼说道,“我从未跟你顶过嘴,一直都是我在说,你在吵,不信你问问周围的人,刚才是不是一直都是你在对我大声吼叫!”
赵破奴瞪大了眼睛,仿佛要吃人一般,气得浑身打颤。白依见状连忙把小月拉到身后,厉声问道,“小月,究竟怎么回事?”
小月缓缓解释着,她半夜醒来找不到白依,知白依一定是在钱浩这里,便来这里找他,却没想到赵破奴正好从屋里出来,在里面已经吃了白依一肚子的气,见了她自然也没有好脾气,说霍将军已经睡下,她只作未闻继续往里走,赵破奴一把把她来了回来,这下小月可恼火起来,忍不住说了他几句,赵破奴憋了一肚子的气正好没地方发泄,全都喷到小月身上,小月又岂是能忍之人,说起话来尖酸刻薄的回应着他。两个人就像干柴烈火相撞,一发不可收拾。
白依听完后心里已经明白大概,深深地看着她,语气中隐有严厉,“小月,快给赵将军道歉。”
小月见白依非但不帮自己,反而不分青红皂白让自己给他道歉,委屈地说着,“我不,我又没有做错!”
“你个小兔崽子,你的意思难道是我做错了?”赵破奴喊道,“你看看你这副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样子,真是丢尽了我们大汉的脸!”
小月这下彻底激怒,一把将头上束发的发冠扯下,三千青丝随风飘散,如黑缎般亮丽垂直,眸子晶莹透亮,肤色如雪,那分明是一张女人的脸。她不顾周围人目瞪口呆,嗔怒道,“我本就不是男人,我一个小女子怎么丢尽大汉的脸了!”
这下不仅满堂皆惊,就连赵破奴也张大着嘴愣愣地看着她。钱浩本想息事宁人暂不出面,一看这等情景不出面也不行了,就从门口走出来,对着小月冷声说,“小月,回屋里去。”
小月也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低着头从白依身后悄悄走了过去,经过钱浩身边还投给了他一个歉意的目光,讪讪回到屋中。
在场的诸多将士惊悸不安地向周围打量着,却没人敢说话。军中虽有明文规定不许女子入内,可这个女人明显是霍将军带来的,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气还没消,谁敢上前去惹这么大个麻烦。
李敢此时看到小月的真容,不由想起那几晚做过的梦,那梦中的女子仿佛就是小月,一样姣好的侧脸,一样秀美的长发,还有脸上若有若无的两个梨涡,都像极了梦中的仙子。自他离开军医营后,满脑子都是小月的影子,她看书的样子,她笑的样子,她喂自己喝药的样子都历历在目,鼻间似乎还能闻道她身上的那股淡淡熏香,那时他只当自己是疯了,竟对一个男子念念不忘。现在想来倒全都清楚,却又看见钱浩出面制止,深知这女子跟钱浩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心里就好似烟花燃尽的失落,锥心的痛楚铺天盖地般袭来。看她一步一步从自己面前走过,他恨不得抓住她的手立刻把她带走,却只能任她的长发从自己眉间扫过,余香沁入肺腑,如梦似幻。
白依目光沉了下来,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使赵破奴拿小月撒气,不光他一个人,估计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瞧得起他的。那些人的眼中多带有讥讽和轻蔑,自己不过是个刚入伍的军医,有什么资格能和那些出生入死战功累计的将士平起平坐,又有什么资格妄论军事,不过是仗着钱浩的关系才在敢在这里张扬跋扈。
其实那些人怎么看他,他并不在乎,可赵破奴偏不该拿小月出气,即便是为了小月,他也要在这军中有一块立足之地。当下淡淡说道,“赵将军今日这么大的火气,莫不是因为在下吧?”
“哼。”赵破奴冷哼一声,不去看他。
“在下初入军营对战事并不了解,若有什么说错的地方还望见谅”白依恭谨的对赵破奴鞠了一躬。
这下赵破奴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可面上还是一副孤傲的样子,嘲讽着说:“这军中大事不是寻常百姓能懂的,也不是随便看几本兵书就能明白的。”
“可若是连兵书都不曾过的人,又岂能妄谈军事?”白依抬起头清冷的说,眼中一片澄明。
赵破奴知他在嘲笑自己没学问,从小在匈奴部落长大没读过几本书,随即来到他面前,语气郑重又有些发狠,“南公子既然觉得自己说的是正确的,那不妨就亲自前往北凉一趟,同那禺疆王商量一下能不能放任汉军前行。”
白依面不改色的看着他,嘴角微噙一抹冷笑,等待他把话说完。
“如果公子不敢答应,就是怕了禺疆王,那便请公子自行离去吧,我军中容不下此等贪生怕死之人!”
他唇边的笑意越发大了起来,直至眼眸都溢满了笑意,大声说道,“好,一言为定,我白依若是不能与小月氏联盟,绝不活着回来!”
此话一句,在场的人都被白依的决心震慑,又重新用另一种目光打量着他,有几分敬佩,也有几分怀疑。
这话却使钱浩乐不可支,他本来目的就是想让白依出使小月氏,正想着用什么方法能迫他前去,他竟自己答应了下来,不禁偷笑起来,对人群里的张骞说道,“先生,既然如此,麻烦您带领白依出使一次小月氏吧,他不识路,就算联盟成功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张骞犹豫片刻后,点头答应。
“那么明天就先准备准备,这几日便出发吧。”钱浩说完后笑着折回房间。
张骞望了眼依旧风轻云淡的白依,心生赞赏,有些感叹现下的年轻人,真是英雄出少年。
房中忽然传来一阵冷风,小月知是钱浩回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钱浩脱下大氅随手放在椅子上,回首见小月身穿白色里衣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不由皱起眉问道,“怎么还不睡?”
“等你……”小月一脸小心翼翼,嗫嚅着说,“怕你生气。”
钱浩轻笑起来,“是,我确是该生气,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有些人竟当成了耳旁风。”
小月咬了咬唇,“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不愿看小月自责的样子,笑着摇摇头,“没有麻烦,我好歹也是一个将军,难道连留个人的权利都没有吗?”
“那……浩哥哥呢?”她怕自己连累到白依
“你浩哥哥也不会有事,只是他这些日子要替我去办件事,不能陪你了。”钱浩脱掉外套,向床边走去。
第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