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不是……走的后门嘛!”小月对他挤了挤眼,娇俏道。
旁边的一个步兵听到这话凑了过来,小声询问道,“你们也是走门子进来的?”
白依抬眼,见那个步兵一脸稚气未脱,身量跟季宛月相似,又矮又小,皮肤黝黑,似家中并不富裕,手骨极细,估计他身上会更瘦,与他肩抗的那柄长长地银矛极其不符,脸上却带着一抹青涩而真挚的笑容。他怔了怔,“你今年多大?是谁让你来的?”
那个步兵幽幽说道,“我今年十六,家里除了我爹就我一个男丁,我爹年过四十,我说什么都不能让他来征兵的,便把家中的几头黄牛卖了,筹了些钱给那个征兵的哥哥,他就让我进来了。”
“那个征兵的哥哥叫什么名字?”白依蹙起双眉,钱浩若是知道自己手底下有一个十六的孩子,还有将士贪污受贿,不得把整个军营掀翻。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进来的?”那男孩全然没把这当回事,反问着他们。
小月侧过头说,“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是来当军医的。”
谁料那男孩冷哼一声,目光不屑,“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未满军龄走门子进来的。”
小月气结,怒目而视,“你个小毛孩懂什么,赶快回家去吧,就你这身板,上了战场不死也得没半条命。”
白依扫了扫四周的景物,对那男孩说道,“等到大军晚间休息时,我想办法帮你逃出去。”
“我才不要逃,逃会杀头的,我爹说就算战死也不能逃跑,战死是为国捐躯,逃跑就是叛国贼。”男孩骇然说道。
小月无奈的摇摇头,“真是个傻孩子,命都保不住了还分得那么清楚干嘛啊!”
“这和叛国没有关系,是你年龄太小,如果让霍将军知道,也一定会同意放你回家的。”白依解释着。
男孩咬了咬唇垂首说道,“我不走,我家里没有地只有几头黄牛,这次也为了筹钱全卖掉了,娘的眼睛也不行了,不能做活,家里只剩我爹自个儿。还是打仗好,家里有征兵的男子可以不用缴税。”
小月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白依深深看了他一眼,目中流露赞叹和同情之色,“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十九,是腊月十九生的,我娘说这个名字好养活。”十九脸上又溢出粲然的笑容。
行走将近三天终于来到陇山脚下,钱浩抬头见天色已晚,黄昏西沉,命大军驻扎在山脚下休息。公孙敖迟疑着说,“大军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咱们不妨在方才路经的那个村落借住一夜,也让将士们吃些热汤热菜,总这么风餐露宿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不行!”钱浩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咱们的人太多,如果去村庄借宿肯定会影响百姓们休息,再说百姓哪有那么多粮食供咱们这么多张嘴。等明天到达陇西县取得军粮和补给就让大家好好休息几天再上路。”
公孙敖犹豫了片刻,只好答应。随即下令,大军就地安营扎帐,就只是草草地安置了几口大锅,用随身带的衣物铺出床来。晚霞漫尽,炊烟从营地方向袅然升起,遮住一方天色。饭菜的香味从一口口大锅中传来,小月好奇地张望着,见那大锅中炒的都是绿油油的青菜,又把头缩了回去。
十九兴高采烈地跑去排队,不一会儿,端回两碗糙米饭,饭上盖着薄薄一层青菜,看不见半点油水。他笑着递给小月一碗,小月轻轻摆了摆手,转过身去。
十九皱了下眉,低头咬了一口饭,含糊的问着,“你不吃吗?”
小月摇摇头,肚子却很是时候的响了起来,十九咽下口中的饭,伸手把碗递到她眼前,笑眯眯地说道,“你尝尝,其实也不是很难吃,当你饿了就什么都想吃了,我以前在家里没有吃的,就去别人田里偷红薯,用火一烤,那滋味甭提有多香了!”他一边说还一边回味着,小月更饿了,拿过他手中的饭碗小口吃了起来。
十九看着她呲牙一笑,黝黑的皮肤下显得那口牙齿异常的白,“咱们现在是在山里没人居住,如果有庄稼地,我带你去偷红薯吃。”
远处的天际已呈暗青色,小月把吃完的饭碗还给十九,一个人坐到火堆旁边,静静烤着火。她感到有个人坐到她身旁,以为是白依,便头也不回地问,“你回来了?小霍在干什么?”
“小霍在看你。”那声音清朗而熟悉。
她不由一惊,转过头正好对上钱浩满是笑意的眼睛,“好几天没见着你,你都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窝在你送我的那辆车上赶路呗。”小月撇了撇嘴。
钱浩没理会她的埋怨,伸长手臂就要抱她,“好不容易见到我也不说投怀送抱,下次再见面可不一定要什么时候了!”
小月嗤笑着躲开,“你好歹也是一个将军,那么多人都看着呢,别这么明目张胆好不好!“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晚些时候再来和你月下相会?”钱浩轻笑道,眼中渐现戏谑。
小月蹙着眉说,“你们军营难道每天都只吃这个吗?”
他愣了下,“大多时候是,如果军粮用尽朝廷的补给还未到时,连这个都吃不上,迫不得已只能去朝当地百姓借粮食,百姓更穷,拿出的粮食往往是缴税后剩下的口粮,而对于大军来说,还不够一顿的食量。”
“那你们该怎么办?”小月闻言一怔。
钱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能怎么办,饿着呗,如果大家都没有吃的就一起挨饿,反正最迟三天也会有补给送来。我记得在玉门关外,铺天盖地都是黄沙,李广带错了路,险些把我们带进白龙堆那片沙漠里,当时我们根本不期盼能有吃的,只要能有口水喝就是好的。后来我们路过楼兰,我叫上李敢和赵破奴几个弟兄把西域的葡萄酒喝了个够,恨不得把一辈子的酒都喝出来。”
小月默默看着他,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酸楚,抬手轻轻摩挲着他英俊的侧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钱浩低头吻了吻她的手心,抿嘴一笑,“你放心,这次不会像上次那么惨的,不管怎么说咱们有雪啊,渴了能吃雪,饿了还能吃冰呢!明日就能到陇西县了,那里有补给站,咱们就在那里好好住上几天,然后再出发。”
小月有些后悔刚才将那吃剩的半碗饭倒掉,喃喃说道,“早知道就把山庄里的都带来给大家吃好了,反正扔着也是扔着。”
他刚要说话,就听见远处公孙敖在叫自己,对小月露出歉意的目光,小月笑着点点头,他便急急跑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收起方才的潇洒不羁,冷声问道。
公孙敖面带难色,期期艾艾的说了半天钱浩才听懂。原来是几个新入队的士兵嘴馋,私自跑进了村庄里朝百姓要来了鸡鸭,正准备在无人地方消灭,却被公孙敖发现,给带了回来。
正说着,白依从主帐中走了过来,对着钱浩说:“我在帐里等你半天,你怎么反倒站在外面,还一副谁给了你气受的模样。”
钱浩眼中满是怒火,语气却十分沉静,对公孙敖说,“把那些人带过来!”
白依这才看到一旁身穿金戎的公孙敖,便想行礼退下,钱浩却拉住了他,“你等等。”他见钱浩不像是在开玩笑,就站到了他的身后。
不久,那些人就被带到钱浩脚下,白依从那些人里认出了十九,只微微一瞬便移开目光。钱浩仿佛也看到这个略显身量小的孩子,走到他身边仔细看了他一眼,眉峰微皱,低沉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十九不敢看他,颤颤回答。
钱浩冷笑起来,“就算你真的二十也不够军龄吧。”说罢转向公孙敖,“他是怎么进来的?”
公孙敖摇摇头表示不知,钱浩不再看他,淡淡地说“想杀敌立功,就留下来,想回家去就走吧,我不会处置你。”
十九咽了口吐沫,黝黑消瘦的面容露出急切渴望的表情,朗声说道,“我想留下来,我要杀敌立功,打那些匈奴蛮子。再说若我就这么回去了,爹会打断我的腿!”
钱浩望向他的眼眸中多了一分赞许,“既然想要留下来,就要按军法处置。你们这些人私自脱离队伍,还向周边百姓勒索食物,念在你们是新兵,每人四十军棍。”
“将军,四十军棍未免太多。”白依从容不迫的开口,十九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怎么受的了这么重的惩罚。
公孙敖这才偏头打量起白依,身着墨衣举手投足一股儒家风范,眉目间有着几分脱离世俗的淡然,全不似军营中的男子一身肃杀之气,却让人从心底尊重敬仰。
“四十军棍只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并不算多。”钱浩冷冷说道。
白依也不好再劝,只得看着那些士兵将十九同那些人一起拉走。公孙敖见两人都欲言又止,便适时退下,看着那些士兵施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那只是个孩子,为什么不放他走?”钱浩转向白依。
他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在黑幕中若隐若现,缓缓说,“你想试探他。”
钱浩唇角微扬,“若是他连这四十棍都坚持不下来,我自然会放他回家,可他若坚持下来了,军中正缺少这样的人。我第一次跟随舅父出征时比他还小,甚至连枪都不会拿,也无法上阵作战,舅父也并未把我的名上报,就只能呆在军营坐里等舅父他们回来,闲暇时舅父就会给我讲战场上的故事。那个孩子就算不能上阵杀敌,呆在军营里也是好的,起码他会对上阵充满着期望,当他真的上阵那天,立功一定会比那些老将士要多。”
白依沉默不语,半晌后钱浩自行离去。他还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直至乌云骤起,将繁星一点点吞噬,营地上的火堆也渐渐熄灭,留下彻骨的朔风伴着黑暗不断呜咽。
当白依把几乎半死的十九背回来时,把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小月吓了一跳,她看着满脸是汗牙关紧咬的十九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
白依把十九轻轻放到棉被上,从药箱中拿出药替他擦拭,对小月说:“是钱浩下令打的。”
小月又是一惊,连忙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打你?”
十九从被褥中抬起头,无力的说道,“是我私自离开军营,朝周边百姓要粮食他才打我的。”
“打了多少?”她转向白依。
“四十下。”白依仔细为他涂着药,声色分不清喜怒,小月却知他是生气了。
她起身就往钱浩所在的营帐方向走,十九忙出声叫住她,“你要干什么?”
小月望了眼钱浩的营帐忿忿地说,“我去找他算账,你还是个孩子,他怎么能这样打你!”
十九摇了摇头,“是我自愿的,再说我犯了错,他惩罚我是应该的。”
“你自愿让他打?你的脑袋是被饿昏了吧!”小月不能置信看向他。
“确是他让钱浩打的。”白依替他上完药后,摊着手站起身,打算找盆水洗手。因十九在这里他也没敢直说‘小霍’,便直呼他的名字。
小月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说,“那你可真是昏了头,你不会就是因为想让他打你一顿才触犯军规的把?”
十九勉强扯出一个笑,讪讪地说,“我见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半夜肯定是要饿的,本来想烤个鸡腿给你吃,结果火还没生起来就叫公孙将军发现了,这回什么都没了,烤鸡腿也没了。”
小月这才明白他是为自己才离开军营的,她没想到这个刚结识不到两天的孩子竟会对自己这般关心,而自己并未诚心相交,不禁有些懊悔,眼中渐渐发酸。她咬牙就朝营帐方向走,却被白依反手拉住,“别去”
“不管怎样,他还是个孩子,他就不能对他用这么重的刑!”小月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直在眼眶四周打转,险些滑落。
白依把她扶了回去,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小霍这么做有他自己的理由,你就不要管了,有和他吵架的精力还不如去照顾照顾十九。”
她讷怔了半晌,坐回十九身边,不再吵闹。
十九也确有一股韧劲,伤口比别人愈合要快得多,不到半月就能在小月搀扶下慢慢走路,脸上又恢复了从前粲然的笑容。可能也是小月和白依相继照顾的原因,小月把每次吃饭时都把碗里的菜偷偷夹到十九碗中,还让十九去车上躺着自己下来跟大军步行,结果没走两天就叫唤腿疼受不了,白依每天晚上只好一边给十九上药,一边给小月揉腿。看着十九一天一天转好,小月心里的愧疚感总算放下。
大军扬扬洒洒走了半月,在路经荆州时竟传染起了瘟疫,先是一个士兵病倒,紧接着一个营的人都染上了这种疫毒,渐渐扩散开来,已有近三千人染病。白依这些日子忙的不可开交,刚治好两个人,又送来了三个人,每日只能留在医营中照顾病人。
队伍只得停止前进,留在荆州城外五十里左右的荒郊,并下令谁都不准进入荆州城,怕将疫毒传染给百姓。如今整个军营中四处弥漫着药香,光是呼吸就能闻出一股苦涩的味道,厨房中随时都在生火,大锅小锅煎着各种各样的药。
小月端着刚煎好的药从钱浩的帐前路过,见他一人在里面踱步,好似心神不宁的样子,便走了进去,将砂锅中倒出一碗药地给钱浩,他随手接过放到桌子上,捧起她的小脸看了看,“最近很累吗?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侧头躲过,“我没进来之前,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来。”钱浩含着几分玩味说道。
小月知道他在打趣自己,瞪了他一眼,又把桌上那碗要拿了起来,端到他嘴边,“你不必担心,浩哥哥已经找到治疗那种疫毒的方法,今天早上命几个士兵上山采药去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你快把这药喝了,浩哥哥说这药防止疫毒最好使不过了。”
钱浩不忍拒绝她,伸手接过一口喝了下去,皱起眉说,“好苦,我最讨厌的就是吃药,每次受伤都要到军医那里喝又苦又黑的汤药,弄得我敢上战场不敢入药房。”
小月抿唇而笑,“我说你怎么一见浩哥哥就跟他保持距离,原来是怕他身上的那股药味!”
“白依最近也忙的要死吧?”
“可不是,每日天不亮就醒了,一醒就跑去看那些患者的病情有没有好转的迹象,晚上很晚才入睡,往往看医书都要看到子夜。”小月目光浮现几分心疼的神色。
钱浩叹了口气,“我刚才在想,这瘟疫一起,就算找到治疗的药方,等到大军元气恢复也要上一段时日,我们出长安城已经半月有余,却还一直没见到匈奴的影子,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到达匈奴境内。”
小月嘴角微微莞尔,劝道,“就算想杀敌立功也不至于如此心切吧,好歹也要让匈奴先做好个准备,免得我们一下子就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还怪我们不事先打声招呼呢。”
他知道她是在劝自己,明明想扯出一个笑来,到了唇边又变成一抹苦涩,望向帐中正前方挂着的那整张羊皮地形图,怅然说道,“我也不想这么急,可我们能等,百姓却等不了,过几日祁连山冰雪一厚,匈奴大军势必要向甘州,延泽等地侵袭,到那时甘州和延泽的百姓又将无家可归,指不定还会屠城。我本想在未封山之前将大军带到甘州,现在看来只怕是不可能了。”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