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终于到达洛阳城的行道山庄,小月老远就看见碧玉坐在门口绣鸳鸯,她立刻从毛驴上跳下来,直接奔到碧玉怀里,“碧玉,我想死你了,你有没有很想我?”
碧玉继续绣她的鸳鸯,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小月不解地晃了晃她的手臂,“碧玉你怎么了?看我回来高兴傻了?”
碧玉带着一脸怒气站了起来,掐着腰对小月指道,“你还敢回来!你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行道山庄变成什么样子了吗?做饭的不像做饭的,扫地的不像扫地的,满大街乱跑没日没夜的去找你的消息。你看看大公子,他瘦了多少!你还总说他是最疼你的,你就这么报答他吗?”
小月难过的扯了扯碧玉的衣摆,“碧玉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离家出走了,你就原谅我吧。”
钱浩从马车上下来,见到此情景,不由一笑,“她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小姐?”
白依也笑了笑。
碧玉见她眼睛雾蒙蒙的,好似马上就要哭出来,平日里整日嬉笑的小脸忽然变得泪如雨下,量她再铁石般的心都软了下来,可嘴上还是不肯放过她。
“原不原谅你我说的不算,你对不起的人是大公子,又不是我。”
小月苦着脸扭过头去看白依,眼中带着几丝哀求。白依来到碧玉身边,柔声说:“小月都回来了,就别再说她了,她在外面也受了不少苦,不比我们担心受怕的少。”
“她活该!”碧玉瞪了她一眼。
“碧玉……”小月又要过来粘她,碧玉连忙跑开,“好了好了,大公子都帮你求情了,我这做丫头的还哪有不饶人之礼!赶紧回房去把你的大鼻涕擦擦,可别蹭到我身上。”
白依见两人和好,这才想起来钱浩还被自己晾在一旁,不好意思地向他点了点头,“小月从小让我爹爹惯坏了,碧玉是和小月同一年进入庄内的,两人关系特别要好,说话也没分寸了些,让霍兄看笑话了。”
钱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继续看山庄中的风景。洛阳城,北据邙山,南望伊阙,左瀍右涧,洛水贯其中,东据虎牢,西控函谷,四周群山环绕、雄关林立。而行道山庄位于洛阳城北,邙山山下,如果登上山庄中最高的望仙阁便可将山中景色一览无遗。庄内也到处都是奇形怪石,深潭清泉,想必这家主人定是爱好风景,不求名利之人。只是还没进山庄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他常年在军营里闻见这种味道,不由有些厌恶。
“等下我便让碧玉收拾客房,您不如先随我去用晚膳?”白依问道。
“好。”他爽快地回答。
小月回到屋子里,便小心翼翼地把窗和门都锁了起来,碧玉疑惑的看着她,“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她将碧玉拉到自己身边,轻声道,“碧玉,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碧玉犹豫。
“今天来的那个男子你看到了没有?”小月问她。
“啊!”碧玉想了起来,对小月诡异一笑,“眼光不错啊!”
小月白了她一眼,“什么跟什么啊!我想就是想让你折磨他一下。”
碧玉眨了眨眼,“这可不行,他是客人,要是让大公子知道非得把我赶出山庄不可!”
小月央求着她,“好碧玉,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他欺负了我一路,我要是不还回的一定会委屈死的!”
碧玉低头想了想,“帮你也行,但是明天你得跟着我去给山庄里的每一个赔礼道歉。”
“行行行,我答应!”小月不住的点头。现在只要能报得她心头之恨,就算让她去给全天下人赔罪她都为所谓。
碧玉甜甜一笑,“放心好了,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夜色凛然降临,残阳如血般挂在西方天空,头上一勾弯月已悄悄升起,邙山变得格外漆黑,全然不似不日那般色彩斑斓,只有那风吹叶落的簌簌声还在回响。
碧玉好似不觉得累,一遍又一遍的领着钱浩在山庄内绕圈圈,钱浩也不着急,就随着她一圈又一圈的走。
终于,钱浩开口问道,“碧玉姑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碧玉以为他是要问自己还有多远,掩嘴偷笑道,“公子尽管问吧。”
“你们这行道山庄为何到处都充满着药香呢?若不是长年累月的煎药,药香味也不会这么浓。”钱浩皱了皱眉,他其实很不喜欢闻这种味道。
“行道山庄本就是洛阳最大的医馆,大公子和老爷都是世代行医的医者,大公子是洛阳城远近闻名的神医。这山庄中十间有九间都是药房,常年弥漫药香自然也不奇怪了。”碧玉缓缓解释道。
钱浩微微一愣,竟没想到白依出身医药世家,白依青衫儒雅容貌英俊,说话做事皆彬彬有礼,一看便知出身名门。原以为他是哪位富商豪侠之子,却未曾想是位见惯生死离别的大夫。
不知走了有多久,碧玉在一个茅草堆建的马厩前停了下来,忍俊不禁的笑了一下,“霍公子,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钱浩睁大眼睛看了看那破旧的茅草房,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倒塌,不能置信的说,“什么?你让我睡这里!”
“这几日来山庄求医的人特别多,厢房都被病人住满了,霍公子年轻体壮,就先委屈几晚吧!”碧玉狡黠地说。
钱浩强忍住怒气,“那总得给我拿个铺盖吧,夜里风凉,我盖什么啊?”
碧玉模仿着小月的语气,“我家小姐说了,霍公子冷落了自己的好兄弟一天,到晚上也该陪陪好兄弟了,若是冷,就和好兄弟抱团睡在一起好了。”
他才反应过来是小月这个臭丫头的主意,双手握成了拳,咬牙说道,“回去转告你家小姐,将来若是哭鼻子,可莫要后悔!”
说完便钻进马厩里收拾稻草。
碧玉不住地偷笑,乖乖的回去把那句话转告给了小月。小月只是冷冷一笑,“他不要忘了,这可是我的地盘,我看他能怎样嚣张。”便全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不久后,她就会后悔今晚所为。
钱浩常同施杰去野外练兵,什么艰苦的环境他没遇到过,睡马厩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一想到小月这个丫头定在嘲笑自己,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将那堆牧草铺平,仰身躺了上去,虽然他已经收拾过马厩,却还是能闻到那些粪便和排泄物的味道,钱浩掩住口鼻,抬头去看今晚的下弦月。月光倾泻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越发俊美绝伦。他听出有轻微的脚步声在朝他不断逼近,却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月亮,仿佛天塌下来也事不关己。
直到白依走到他身边,他才打量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轻声呢喃了起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白依也随着他望向夜空,嘴角含笑,“霍兄好雅致,在这种环境下还能赏月吟诗。”
“环境因人而异,南公子看惯了庄内的奇山秀水,自然是觉得这里不堪入目。而小霍只是一个粗人,没什么好的家教,反倒觉得这里怡然自得。”钱浩淡淡地说。
白依自嘲的笑了声,“霍兄这话恐怕有些过头吧!你身穿锦衣绸缎,却浑身散发着兵家气息,前些日子我曾听长安城百姓说大军回朝,没想到小月竟能这般幸运,遇见人人敬仰的霍将军。”
钱浩还是没有反应,似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白依缚手踱步,轻声道,“飞将军李广一生英勇善战,对大汉又是忠心耿耿,人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却至今仍未封侯。东方朔满腹经纶敢于直谏,却一直得不到重用。如今朝中文有董仲舒,桑弘羊,武有施杰,钱浩。无奈再好的学识也还是不能有人欣赏。”
钱浩终于起身看向他,眼眸幽深面无表情,“如今这个世道,是想进朝堂的进不去,想出朝堂的出不来。我倒是挺想辞官回家,开垦几亩良田,过着像你一般悠然的生活,可时局不许。”
“哦?你想隐居?我本以为你会选择做一个天地任我行的游侠。”白依嘲笑他。
钱浩仰天大笑,“游侠有什么好,自古以来游侠没一个有好下场,还不如做一个巧舌如簧的奸臣来得容易。”
“我祖父曾是景帝时期的一员武将,后因同朝为官的大臣排挤,被景帝贬为平民,且后代子孙生生世世不得当朝为官。祖父也看透官场的昏庸黑暗,举家来到洛阳,在这邙山脚下建了这行道山庄,并嘱咐南家的后代子孙永远不得学武。我爹南枫临十七八岁便是洛阳城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出类拔萃,可祖父不许他离开洛阳,把他笔杆折断换成了药箱。我至今还记得爹临终前含恨的眼睛,空有一身才学无处施展,就是这种感觉吧。”白依坐到钱浩旁边,想起过往的事情,不由失神起来。
钱浩耸了耸肩,挑眉说道,“我是没有什么才学抱负,也就会个领兵打仗,还是舅父手把手带出来,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埋怨。”
白依长叹一声,“其实你我都一样,你是身不由己,我是听天由命。”
钱浩表面上还是冷冷清清,可看向白依的眼神中多了几丝欣赏。“谁跟你一样?你是悬壶济世的妙手神医,我是少年英雄的骠骑将军,你乐天知命,我还得保家卫国呢!”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这几天来相互结下的误会在这场大笑中化为乌有。
许是前些日子一直没睡过安稳觉,这一觉醒来竟然已日上三竿,碧玉都要开始准备午膳了。小月慢慢悠悠的从床上爬起来,感到像被人打了一样全身酸痛,头也昏昏沉沉的不清醒,她估计是前天夜里在客栈门口站的时间太长着了凉。
她来到白依的书房里,往日这个时候他都在书房中要么读书要么下棋,而今日却不见踪影,只剩一本《黄帝内经素问》还摊在书桌上,砚盘中还有已经磨好的墨。小月找来碧玉,问了才知白依今天一大早就被苏家小姐叫走,说是有急事相告,到现在还没回来。
小月本是想朝白依要一副治风寒的药,得知这个消息顿时火冒三丈。心想,那苏家小姐哪是有什么急事,分明是想把白依找去谈情说爱,白依竟也乖乖的跑了过去!
她因身子难受,即使天大的事也不想去理会,扶着桌案慢慢坐在湘竹凳上,想在这里等白依回来。坐了一会便觉无聊,从书架上找了一本带有插画的书看了起来。也不知看了多长时间,碧玉来叫她用午膳,她以没胃口推脱着不去,碧玉只以为她生了白依的气吃不下饭,便也没有理睬她。又坐了一会,发觉头痛难忍,打算回房捂着大被好好睡一觉,说不定起来就没事了。
推开房门,倒把小月下了一跳,只见钱浩正翘着二郎腿,大喇喇的躺在她的绣床上,更可气的是他居然没有脱鞋!
“啊!你怎么在这里?”小月喝道。
钱浩捂住耳朵,瞪了她一眼,“你喊那么大声干嘛,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在你房里。”
小月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你竟然穿着鞋上我的床!”
“什么你的床?现在是我的床!”钱浩得意地晃了晃他的二郎腿,哂笑着说“我的好兄弟说了,它自从昨天和你亲密接触后,已经无药可救的喜欢上了你,非要跟你睡在一起!”
小月按住额角,她的头就像被千万根针扎一样痛,实在不想去理会钱浩,无力地说:“小霍,别闹了。”
明明是求饶的话,可钱浩听起来更像是撒娇,不依不饶的将她推出房门,“现在知道什么是胡闹了,昨晚干什么去了!不让你长点记性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厉害。”说罢,将房门从里面上了锁,任小月怎么敲也不肯开门。
小月狠狠地砸了一下门,无奈地走向马厩,找到钱浩昨夜趟过的地方,一头躺下。睡了没多久,就觉得浑身发冷,随手抓了几把稻草,盖在了自己身上。
自小月走后,钱浩先是好好地睡了一觉。小月的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枕头也软软的,让他这一觉睡的很甜,待他醒后,又命人去烧了热水,把含有腥臭味的衣服换下,洗了个热水澡。这些都做完后,才想到小月。
他走到马厩前,见小月被稻草埋在里面像个小动物一样缩成一团,心满意足的笑了笑,来到她身边,“哟,睡得还挺香嘛,看来你还真的适合住在马厩里!”
小月一动没动,仿佛还在睡梦中。钱浩蹲下身去,伸手轻轻推了推她,“喂,醒醒吧,回你的房间去。”
她还是没动,连眼睛也没睁。钱浩这才发觉不对劲,连忙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一摸不要紧把他吓一跳,再低头一看,两团非正常的殷红在她的脸颊处逐渐升温,他立刻将她抱起带回房间里,又叫碧玉再抱一床被子进来。
钱浩正想去找白依,白依却推门进了来,他身后还跟进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身穿淡红色百褶裙,钱浩自认见过美女无数,但此等冰霜傲洁的却也少数。
白依一进门便询问钱浩,“小月她怎么了?管家急急忙忙找我回来到底什么事?”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咳了下,“小月好像在发高烧……”
“发高烧?”白依马上跑到小月床边,用手试了一下她额上的温度,脸上的表情瞬间沉重起来,语气也变得冰冷,“她今天早上还好好,怎么我一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可能是今天下午我让她去马厩睡,着了凉。”钱浩十分自责,没想到她竟然那么弱不禁风。
白依叹了口气,转身去写方子,“小月胡闹是她不对,你也跟着她胡闹!你风餐露宿是习惯了,可小月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他把写好的方子递给碧玉,让碧玉快去煎药,自己则坐到了小月的床边,伸手轻轻拨开她脸上的碎发,眼中一片宠爱与疼惜。这让钱浩有些不快,突然指着那个从进门就一句话为没说过的女子说道,“南兄还未介绍这位是谁?”
白依这才起身,对那女子露出歉意的笑容,“这位是洛阳盐商苏敛的女儿萧雪。”
钱浩听闻她并不是官家小姐,便随意起来,对她施起江湖礼节来,“幸会幸会。”
萧雪掩嘴一笑,仿若冰雪初融满堂春色,“想必这就是霍公子吧,南大哥很少跟我提及旁人的名字,可今天光是你的名字就提了四遍,我不想记住都难了。”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