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黄淮老师没有想到下午讨论服装专业集训队员名单的会议会那么激烈。
黄淮老师赶到服装部集训室临时布置的会场时，已经有好几个老师在那里了。省教育厅给学校分配的参加省技能竞赛的人数是五人，学校决定参加集训队的是十人。按规定，上一届获得一二等奖的学生自动获得参赛资格。其中毕业生两个，已经离开学校，非毕业生三个，其中现在三年级有两个，一个一等奖，一个二等奖，二年级学生也就是肖斌这个年级有一个一等奖，那就是刘敏。还有七个名额。目前学校服装部共十一个班，平均每个班有机会入集训队的不到一人。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七个集训队员由十一班推荐，一起集训，在省赛前，将从七人中选出两人，与自动参赛的三人一起组成五人竞赛队，代表学校，参加省赛。
推荐选拔非常激烈。各个专业老师都想自己班上能有学生进入集训队，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参加集训队，才有机会进入省赛，也只有进入省赛，才有机会获奖。学校对省赛获奖非常看重，指导老师在评优、提干、奖励方面，都有巨大的优势。参加集训，然后在省赛中获奖，对哪一个指导老师来说都有巨大的吸引力，虽然在省赛中获奖压力很大，可是，诱惑也很大。服装部专业指导老师有一半是年轻教师，他们个个雄心勃勃。
所以到后来，讨论会决定由各班推荐一人，大家点评计分，分数排名靠前的学生入围。黄淮老师虽然是集训队的指导老师，可是他也没有权力带人直通集训队。
黄老师没想到形势这么复杂。他知道他推荐肖斌可能有点麻烦。果然在讨论到肖斌的时候，老师们产生了很大分歧。
“肖斌同学在上半年的省赛中获三等奖，难能可贵，那时他只在集训队参加过很短时间就赴赛了，成绩虽然不很理想，但可以看出他的才华。”三年级一位专业指导老师对肖斌很欣赏，看起来印象不错。
“肖斌这人我没有见过，但是我听有老师说过，这个学生在校运会上对裁判老师爆粗口，影响很不好。我们送出去的学生，在人品上应该是站得住脚的，不然在全省那么多专家领导面前弄个什么意外出来，拿多少奖都无法弥补。”另一位老师当场提出反对意见。
“我也听说这个学生在课堂上常常无视科任老师的存在，违规现象时有发生，这样的素质让我们怎么放心啊？我们学校有的是人才，当然要优中选优。我们知道肖斌是黄老师的爱将，可是，要是能把机会让给更优秀的学生，也许胜算更大，我们要争取打一场准备充分的仗，而不要打无把握的仗。”另一位二年级专业指导老师也提出了反对的理由。
各位老师议论纷纷。有人认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有人坚持宁缺毋滥顾全大局。
黄淮老师听着听着坐不住了，他担心这样讨论下去势必对肖斌不利，因为一旦有人反对，很容易就会带动其他人一起反对的羊群效应。
38
看见眼前的情形，黄海老师想起自己当年的情形。
十二年前，自己在北方某小县城的一所中等职业学校读书，那是中学最后一年，学校每年在毕业生中要选拔一批优秀学生，推荐进大学深造。毕业那年，学校只有三个名额，可是写申请的同学却有五十多个。经过一轮考试以后，自己进入了前三名。在最后决定推荐学生名单的时候，学校领导层中发生了很大的分歧。因为申请人中有一个女生是学校某副校长的外甥女，她没能进入前三名，但是学校在讨论的时候把她纳入讨论范围。
那时自己在学校的才华几乎是得到全校公认的，在三年的学习中，从来就没有超出前三名之外。也许是自己的自负，也许是自己的狂傲，学校里有老师对自己颇有微词。经常有人在学校领导面前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但是自己深爱的班主任却从来没有动摇过对自己的信任。
大家都知道，北方小县城的职业学校毕业以后，就业前景并不看好，县城里根本没有几家企业工厂，毕业以后你的技术再好，也找不到发挥才能的舞台。所以，能够有机会上大学对当年那代人来说，那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绝好时机。自己出生在一所小山村，从小在大山上翻山越岭，在泥土里爬摸滚打，自己深知，如果不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就不会有别人来搭救自己，因为自己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一辈子从来不曾结识过什么有权有势的人，也完全没有任何一个有钱人进过家门。如果指望别人来解救自己，那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如此，自己才希望通过学好一门技术，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现在，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如果自己能被推荐上大学，就意味着从此跳出农门，如果不能，就只好另寻出路。
等待那天的讨论结果也许是自己一生中最长的等待。那是周末的晚上，自己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在课室自习，有人不停地把讨论的消息报告到自己这里来，随着不好的信息越来越多，自己的心也越来越沉。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所学校毕业生中最有代表意义的头面人物，可是在这场人生大PK的决斗中，却像一片风雨中飘摇的树叶，完全无法预测的命运像绳子一样把自己勒得生疼。
在等待中，那个副校长的外甥女的消息越来越多：她学习成绩中上，完全谈不上突出，以前从来没听过她的名字，可是这一次，在关键的时候，她冒出来了。她是一个非常善于和老师打交道的人，她每年都会到班主任老师那里拜年，每次去拜年的时候，都会背上一二十斤重的腊猪蹄，在农村，只有到自己外婆家才会有人背这么大的猪蹄子，可是她却背到了班主任老师家里。每个周末，她都去班主任老师家里，帮老师洗衣服，打扫卫生。只要谁对她有用，她就会想尽办法接近那人，去讨好那人，她的口才一流，在中学三年内很有人缘。所以，她实际上是天赋异禀，而不只是因为她是某副校长的外甥女。自己这时才明白什么叫做强中更有强中手。
最终结果传到耳朵中的时候，骄傲了三年的自己彻底被破碎的梦想打垮了：落选了。那个女生挤进了前三名。那一夜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心只求第二天不再醒来。可是第二天醒来，形势全变了。
第二天，校内通告张贴出来：三人名单中自己的名字居然赫然在目。真正被甩掉的是另一个班学习同样优秀的班长。消息传来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有人一下子把自己甩到了九霄云外。
那天，亲眼看见最终落榜的班长，他和几个哥们去到学校附近的河边，在那里喝了一下午的啤酒，在河边长长的草甸上，他奔跑了很远，然后躺倒在草地上，任血色残阳照耀他那残酷的青春。
那个班长毕业以后到了部队，在部队里他考上了军校。这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啊。他没有被命运抛弃，若干年后曾经与那个班长路遇，可是，岁月无情，风霜洗面，他已经不认得自己了。
事后才知道，第二天上午，班主任亲自到校长办公室，和校长谈了整整一上午。谈了什么，自己不知道，但是，榜单出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一年年底，从大学回来，第一次到班主任家拜年，给班主任背了一个大大的腊猪蹄。
现在，听着大家在讨论肖斌的时候，黄淮老师的心被揪得生紧，他仿佛重又置身当年的人生路口，只是这一次，站在十字路口的，不是自己，是肖斌。这情形是多么的相似！
39
黄老师咳嗽了两下，环视了一圈讨论组的老师，开口说：“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关于肖斌，我想说几句。”
各位老师看黄淮老师有话说，都停下来，望着黄淮老师。
黄淮老师清了清嗓子，说：“刚才听了各位老师对肖斌的看法。非常感谢各位老师对肖斌的关心，也非常感谢大家对他的重视。肖斌是我们班的学生，大家对他了解不多，我看是不是让我说说关于这个学生的一些事，多一点沟通，也就多一份了解。刚才大家提到肖斌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我们都注意到了，我们发现，他不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学生。其实，他不但不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学生，相反，他还曾经是一个很坏的学生。他来自四川，是外来工子女，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他妈妈从四川来到广东，和本地人结婚，生了肖斌，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他没有获得本地户口。在肖斌五岁的时候，肖斌的爸爸跟了别的女人去了深圳。从那时起，肖斌就一直跟着妈妈生活，可是他的妈妈能力有限，等到肖斌进入初中，他就一直和他的舅舅住一起。他的舅舅和他的妈妈几乎是一先一后来到广东的，可是他的舅舅在这边扎下了根，而且做自己的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坏。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一个生活没有着落的孩子，他的成长可想而知。
在小学六年时间里，肖斌几乎处于一种无人看管的状态。他没有爸爸，加上有很多事情纠结，他对他的妈妈也一肚子的怨气，十几年来，他的亲生爸爸从来没有看望过他。他是一个心灵非常孤独的孩子。所以在初中，他一直很叛逆。在学校里他可能做了很多荒唐的事情，也受过很多处分。
进到我们学校，他找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生活方式。学习服装专业，给他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我亲眼看见他怎样从一个叛逆者向一个健康孩子转变，我亲眼看见他活跃在校园里的社团活动中。一年多来，他的转变让我吃惊。我曾经和他聊天，他告诉我说，初中时候，他没有几次是认真上课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经常还在外面惹点事出来。进到我们学校以后，他的行为一点一点改变了。在刚刚进学校三个月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转变，曾经推荐他进校升旗队，成为一名光荣的旗手。在那段日子里，我看见他是怎样努力学习、怎样一点一点进步的。后来因为参加专业集训参加省赛，他从校升旗队退下来了，我问过他，后悔吗？他说不后悔。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高中和初中能有这么大的不一样，他告诉我说，是学校的各种活动锻炼了他。我想，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所开展的各种活动，对肖斌来说，都是改变他的机会。
有人会说，他问题不少。我不反对，可是，如果你能想象他从前是一个什么人，你就能理解他现在的进步是多么的难得。我们不能因为他有不足，就彻底否定他，一个人犯过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犯错而不改错。可贵的是，肖斌他能改变自己。
从上次参加省赛的情况来看，他的潜力还很大。这半年来，他也一直在进步，有时候在课堂上表现不好，有时候是我们专业训练他要完成任务，而我和科任老师沟通不好；有时候他讲粗话，我也在督促他改正。可是，在这一年半的学习生活中，他的不少优点也是有目共睹的。”
随后黄老师讲了肖斌在校运动会破记录的事，也讲了肖斌如何寻找刘杰生、帮助刘杰生的事。
与会的老师听得目瞪口呆。
黄老师讲完那些故事后对讨论组的老师说：“我希望我们能够宽容一个迷路的孩子。我希望大家能够给他一个继续成长的机会。作为他的班主任老师，我对他参加省赛有信心，相信他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黄老师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沉思。
过了好几分钟，负责学校专业技术训练的领导发话了：“各位老师，肖斌同学确实有点特殊，大家给个机会吧。”
40
早上第四节课和黄淮老师谈话时，无意中听到黄淮老师下午要开会讨论学校组建专业集训队的事情，刘敏和杰生两个从那时起就心神不宁。他们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相信肖斌能进集训队，可是，肖斌第四节课刚刚发生的事情以及平时身上不时爆出来的灰色，让刘敏和杰生心里七上八下。
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找到肖斌。
“你知道今天下午黄老师开会的事吗？”刘敏问肖斌。
“不知道哇，怎么了。”肖斌翻看着手边的动漫杂志，漫不经心地说。
“今天下午学校讨论专业集训队的事呢。”杰生说。
“哦？这样的么？”肖斌睁大眼睛。
“一直没看见黄老师，如果看见他，倒可以问个清楚。”刘敏说。
“你猜肖斌会不会进集训队？”刘敏问杰生。
“当然应该进，本来就应该进。”杰生还是和平时一样，对肖斌充满崇敬。
正在这时，旁边一同学拿来一张语文试卷，放声大笑。杰生把试卷接过来，发现试卷后面作文部分大片空白，居然有诗一首，不由肃然起敬。上面有两行黑色水笔字：万水千山总是情，给点分数行不行。后面语文老师朱笔批复两行：人间常有真情在，给个零分也是爱。
大家看后，不由哈哈大笑。
知道黄老师开会的消息，肖斌就六神无主了。下午的课始终心不在焉。语文老师讲评试卷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到下午放学，肖斌和刘敏、杰生一起去黄老师办公室。
“黄老师，下午开会了？”肖斌走到黄老师办公桌前，刚好黄老师在，正在备课。
“怎么，坐不住了？”黄老师微笑着说。
刘敏一看，心中的石头落地了：肖斌要是没上，黄老师哪里会有笑容对他？
“老师，上次没拿一等奖，我不甘心呐。”肖斌说起往事，一肚子的不服气呢。
“我要恭喜你，你这次被选中了。”黄老师拍了拍肖斌的肩膀。
“真的？”肖斌喜出望外。
“是啊。”黄老师点了点头，眼睛直盯着肖斌，“怎么你不信？”
“我信，我信。黄老师说是，那就一定是了。”肖斌满心欢喜。
“嘢——！”肖斌和杰生、刘敏一起欢呼起来。
“但是，你要记住，你这次还只是进了集训队，下学期毕业生作品设计表演评奖才是关键一战。学校开会讨论决定了七位集训参赛学生名单，你最终入选，大家希望看到你的表现。一个星期后元旦汇演，希望你的《武侠》能够脱颖而出，为你最终入选省队争取印象加分。”
“好的，老师，我会努力的。”肖斌大声说。
肖斌的眼里充满了快乐，就像春天里鲜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