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的时分,琼台之外十里宫灯蜿蜒逶迤,将周遭景致照的犹如白昼。合宫妃嫔皆盛妆丽服,乘了轿撵,浩浩荡荡地奔赴宴席。连最末等的宝林采女们也都将自己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毕竟,在这种场合,没有任何一个女子甘愿被其他人比下去。
琼台正殿。
正如它的名字,琼台正殿内全部以上等汉白玉筑就,十六根三人粗的门柱上精雕细刻着五彩祥云托九爪金龙腾飞的图案,飘渺而庄严,竟真如瑶台仙境一般,令人神往。
大殿正中的位置设帝后宝座,左右两边分设两列席位,妃嫔依照位分在左边依次入席,右边则是为诸位王爷及其王妃所准备。
步玲珑去得稍有些晚,进殿之后大半妃嫔王爷已然到了,她匆匆地在蓝美人身边的一席坐下,略略扫视一遍殿内众人,却陡然间,不自觉地蹙了眉头。
她悄悄地对沁儿指一指对面席位:“那是哪一位王爷?怎的皇上还没来,他已经醉成这个样子了?”
沁儿顺着步玲珑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一名华衣男子孑然一身地坐在对面第一排,他紧紧握着酒壶,不用任何侍女为他斟酒,却喝得比谁都快,苍白的面容上泛起异常艳丽的红晕,的确已是一副大醉的仪态。
“你不晓得他是谁吗?”沁儿尚未来得及答话,却是身旁的蓝美人乍然接了一句。步玲珑转头,便见蓝美人神色淡淡地注视着对面,脸色淡,语气中亦是带着凉意,“那是七王爷。”
步玲珑一瞬间了然。七王爷徽邺,关于他的传言实在太多了。步玲珑虽然身处后宫,多少也听过一些。
他现在……竟已肆意到这种程度了啊。步玲珑又看一眼不远处那放浪形骸的七王爷,暗暗在心底摇了摇头。
戌时正,皇上与皇后一同驾临琼台。妃嫔王爷以及在场的所有宫女内监于是齐齐起身,端端正正地跪伏下去,口中三呼万岁,皇帝今夜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和颜悦色地叫了“平身”,在大殿正中央的主位坐正了,其他人方才重新入席,谈天的谈天,欢笑的欢笑,俱是一派热热闹闹的喜悦气氛。
然而欢笑不过片刻,冷不丁地,只听见龙椅上的徽祁对下首的徽邺发问道:“七弟,怎么朕才刚到,你就喝成这个样子了?”
恢弘壮丽的大殿中,一霎时静谧如死。
徽祁的语气不疾不徐,丝毫听不出责备来,甚至反而有几分长兄对于幼弟的关怀之意。徽邺踉踉跄跄地起身,勉强对着徽祁拱一拱手,含糊不清地道:“臣弟……见皇兄宫中的美酒……十分甘醇,就忍不住……多饮了几杯……”
徽祁的嘴角漫出一丝淡漠的笑意:“宫中的酒再好,七弟也要适度才是,否则过会天黑路滑,七弟可怎么回王府呢?”
不待那已醉成烂泥一样的七弟回答,徽祁自顾自地继续道:“本还想向你介绍新入宫的蓝美人的,现在你这个样子却是不能了,蓝美人,”他顿一顿,目光向妃嫔那边的席位看过去,“你上前来。”
蓝美人的脸上依旧是毫无破绽的得体微笑,可是只有与她坐的最近的步玲珑看到了——她那半隐在宽大广袖之下的玉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甚至微微地发着抖,毫无疑问,她在害怕。
蓝美人与其贴身侍女一步一步,娉娉婷婷地走到徽祁眼前,深深地福身行礼:“皇上。”
徽祁的语气极是亲热:“爱妃起来吧,七弟醉成这样,倒是不能让你们互相见礼了,不过,爱妃入宫前,想必也已经见过七弟了吧?”
蓝美人脸色一白,却是身边的侍女赶忙又一次福身下去,朗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我家小姐今夜之前,从未见过七王爷。”
徽祁惊讶道:“怎会?当时七弟与爱妃的婚事不是差一点就要成了么?蓝爱卿那阵子频繁与七弟往来,竟一次都未将这未来夫婿引见给爱妃吗?”
这话已说的极为露骨,显然是要给徽邺难堪。昔年差点成亲的正妃如今却成了徽祁的妾室,正恰如徽邺已经失去的一切——正统的地位,至高的皇权,风光无限的背景,乃至于本该属于自己的女人,一切的一切,现如今,都因了那次致命的失败,而拱手让与自己的长兄徽祁。
虽然徽祁的本意如此,但蓝美人亦是被波及的一方,自然要为自己开脱。只见蓝美人微一屈膝,脸上是不卑不亢的安静神色:“回皇上,蓝家家训严谨,臣妾出阁之前自不能与外男相见,而当时臣妾身子抱恙,家父请了几位名医,都说臣妾那时不宜成婚,婚事一说,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况且……”她语气忽的一转,恳切道:“臣妾入宫之后时时想着,若当日真的草草嫁了,现在如何还能得望皇上天颜?可见连老天都暗地里体恤臣妾心情,特意让臣妾当时抱病,才能换来现在入宫伺候皇上的机会。”
这一番恭维话说的徽祁眉心纾解,龙颜大悦,他一点头,赞许道:“所谓缘分天定,朕与爱妃兜兜转转间,总是能走到一起的。”语罢,他叫一声“禄康”,言语之间已带了郑重之意,“蓝美人性行柔顺,秉持温良,其父在处置逆臣周氏之事上也立有大功,传令下去,晋美人蓝氏为正三品昭媛,下月择吉日行册封礼。”
然后他一偏头,对之前一直沉默不言的皇后道:“皇后觉得如何?”
皇后的脸上只一派端庄模样:“臣妾也觉得蓝美人很好,配得起一宫主位。”
蓝美人见机,亦是欣喜谢恩:“臣妾谢皇上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
于是命了内监,将新得了晋升的蓝昭媛席位挪到徽祁左手边第一位,帝后妃三人,便和乐融融地交谈起来,仿佛全然忘怀了,不远处的王爷席上,还有一位酩酊大醉的七王徽邺,纵然不过片刻之前,徽祁还拿着他的名头,做出了许多文章。
近一个时辰后,座上诸人大多饭毕,到了宴后歌舞的时间。于是徽祁循例点了霓裳羽衣舞,长袖舞,胡旋舞等曲子,片刻后,丝竹管弦一起奏响,大殿之中,气氛益加陶然靡靡。
徽祁看了一会,脸上渐有厌烦之色:“来来回回都是这么些东西,看久了真是无趣得很。”
禄康觑一眼皇帝神色,便斟酌了语气,满脸笑容地进言道:“皇上怕是忘了吧,前阵子教坊司新来了一名琴师,听说技艺精湛,比从前的乐师高明了许多,皇上不如叫了她来弹奏一曲助兴?”
徽祁颔首,仿佛随意地道:“就叫了她来,弹一曲《广陵散》吧。”
此话一出,徽祁身边诸人,俱是脸色一变。
《广陵散》者,所述的乃是一名刺客为父报仇,行刺君王的故事,全曲激昂悲烈,表达了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与宫中寻常所奏的优雅奢靡之曲大相径庭,实在是不适合在合宫家宴这种场合下演奏的。
但既然是皇帝亲口所点,再怎么不合适也变成了合适。觥筹交错之间,七十二名浓妆艳抹的胡姬鱼贯退下,一名素衣女子,在太监的引路下,平稳地走进殿中。
她的容颜很淡,浅浅的眉小眼睛小鼻子,也并不着意打扮,不过淡施粉墨,以求不失礼于君上而已。远远地在东北方向坐定,放置好琴,手指起落间,便有一段段激昂的乐曲,自她的指尖流泻而出。
一曲终了,她沉默地起来,在琴前跪下,伏了身,遥遥地向徽祁行礼。
一时之间,席间的妃嫔亲王面面相觑,皆是哑然,没有掌声,没有喝彩,就那么灰溜溜地坐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评论才好。
琴弹得太好了,金戈铁马,戈矛纵横,一幕幕激烈的战争场面仿佛就在眼前,琴声起,人也跟着颤栗起来,琴声止,听者仍久久地沉陷于音乐的氛围里,不可自拔。
然而岂能赞好?这曲子里讲的可是刺客行刺的故事,若徽祁一时恼了起来,就那么一句赞美之词,也足以成为谋逆的夷九族大罪了!
就那么尴尬了一会,却是徽祁笑吟吟地发了话:“弹得不错,果然比从前那些乐师强得多,禄康,给朕好好地赏这位乐师,然后把原来那些白食俸禄的饭桶们全都给朕撵出宫去!”
他一偏头,唇间含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皇后觉得怎样?”
皇后的脸色似乎有点发僵,略一怔忡,才道:“皇上既然喜欢,那自然是极好的了。”
徽祁的笑意渐渐加深,却不再继续与皇后说话,而是吩咐禄康道:“你去找人,扶七王爷下去醒醒酒吧,醉成这样,一会儿回王府的路上若是出了什么事,朕也担心。”
如此又与其他亲王闲话了几句,便就此散了席。
因了今夜是蓝昭媛侍寝,其他妃嫔便纷纷乘了轿撵,原路回各自宫中歇息。步玲珑与陈充仪道一声别,也上了一顶小小宫轿,在沁儿及其他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往栖霞宫走去。栖霞宫偏远,所以耽搁在路上的时间格外长些,回宫之后步玲珑已然感觉十分疲惫,只简单洗漱一番,便命令侍女们熄了灯,各自回去安歇了。
然而半梦半醒之间,步玲珑忽然觉得屋里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感霎时间侵袭了她,她紧紧攥住锦被,刚要出言叫宿在外间的沁儿进来点灯,却……
“嚓”,随着极其轻微的声响,一个骤然被点亮的火折子映出了一名男子的面容,他就站在步玲珑的床前,笑嘻嘻地望着步玲珑,将步玲珑已经到了嗓子眼的尖叫声一刹那间给生生地逼了回去。
步玲珑猛地坐起来,浑不顾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清秀的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良久,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怎么是你?!”
第10章昭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