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佩兰打了帘子从内堂出来，笑盈盈地对步玲珑屈一屈膝：“步小主，皇后娘娘已经醒了，请步小主随奴婢进去吧。”
一天之内，两次进皇后娘娘的内堂，这是步玲珑此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但既已做了决定，她也决不能允许自己阵前退缩。
一进内堂，步玲珑便正对着端坐于妆台前的皇后，双膝跪地，十分郑重地行一个大礼：“臣妾才人步氏，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对着铮亮的铜镜查看自己的妆容，并未回头看步玲珑，只是简单地说一句：“来了？”
步玲珑恭谨地伏在地上，稳稳地回答道：“是，臣妾来了。”
皇后顿了一会儿，才展颜而笑，出言对身边伺候的宫女命令道：“给步小主搬把椅子过来。”
步玲珑起身，却并不敢立时落座。反而行至皇后身侧，如一名宫女一般，在一旁伺候着皇后挽发簪钗。
皇后眼瞅着步玲珑接过梳头宫女手里的一支赤红牡丹钗，小心翼翼地插在自己发间，身子不动，只在嘴上淡淡道：“怎好让步才人一介妃嫔，干这宫女的活计。”
步玲珑赶忙笑道：“娘娘抬举臣妾了，伺候娘娘是臣妾的福气。得亏的现如今娘娘赏了这份恩典，从前臣妾私下里总想着，臣妾尚且不如娘娘宫里的宫女，还能日日伺候在娘娘左右。”
皇后见步玲珑只是一味地谦卑，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起了身，坐到内堂的主位上去。又命步玲珑走上前来，细细地将其从头至尾地打量了一遍。方开口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妹妹小家碧玉，又周到体贴，本宫瞧着，倒是比如今得宠的那几位更合皇上的胃口。从前的日子，是委屈妹妹了。”
话说到这份上，步玲珑少不得自谦道：“臣妾蒲柳之质，若不得皇后娘娘的栽培，哪里还敢奢求皇上的宠幸呢？”
皇后饮一口茶水，也不与步玲珑继续客套，只单刀直入地问：“妹妹除了字迹工整，可还有什么别的特长？读过什么书没有？”
其实步玲珑在家里时，因了父亲爱书，也颇通几分文墨，但在答话之前，她忽然想到上午遇上蓝美人时的情景——皇上令阮定去请蓝美人前往御书房伺候笔墨，既然如此，想必蓝美人一定也是饱读诗书的女子了，蓝美人珠玉在前，她又何必对皇后说出这已然不再重要的长处？
想到这里，步玲珑便带了几分羞愧之意，回应道：“回娘娘的话，臣妾愚钝，并未读过什么书，这笔字，也是昔年在家时，父亲请了先生教授臣妾兄长习字读书，顺捎带着让臣妾学的。”
皇后果然并未显出失望之色，淡淡“哦”了一声：“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懂这些也没什么。其他方面呢？可会唱歌跳舞？通晓什么乐器？”
这一问，可把步玲珑难倒了。
倒不是说步玲珑身无所长，上至琴棋书画，下到歌舞绣工，因了在家时父母的宠爱与着意栽培，步玲珑都是懂一些的，但江州终究偏远，根本寻不到什么名师，所以步玲珑对于大家闺秀的种种技艺，都只是通晓而已，并无一样特别擅长。
低头思量片刻，她忽然一怔，脑中电光闪石般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她觑一眼皇后，心底一横，纤声反问道：“臣妾斗胆问一句皇后娘娘，不知皇上，喜欢什么？”
皇后倏忽间笑了，看向步玲珑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赞许：“妹妹果然还是有几分聪慧劲儿的，不似那些一味谄媚奉承的人。妹妹既然开口问了，本宫自然也要给妹妹指一条明路——皇上，喜欢听箫。”
听箫？步玲珑一愣，不由得疑道：“可是臣妾在王府中居了一年，似乎从未见到过吹箫的乐师，六宫里的姐妹们，仿佛也没有特别擅长笙箫的……”话说到一半，她反应出不妥来，便把最后一句隐去不肯说——倒是歌舞还多些，尤其那胡旋舞，是皇上每回家宴时必看的舞蹈。
“咱们的皇上心思深，所以以后妹妹看事，切不可只流于浮表，”皇后徐徐道，眸子里有精光闪过，“就好比那诗词歌赋，经史策论吧，看着好像能借此与皇上攀谈几句，解语花似的招皇上喜欢，实际日后会不会因为多说一句话，说错一句话而获罪，也未可知了。”
“又好比那胡旋舞，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皇后继续道，“皇上每回设宴时必看胡旋舞，便有许多嫔妃以为皇上爱极了此舞，费了大力气学习，可皇上看完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并不加意宠幸——其实皇上只是喜欢那些异域来的蜜色舞姬，在酒宴上图个新鲜罢了，真由汉人女子舞了，反倒失了其中唯一的乐趣。”
步玲珑一一细听了，同时在心中牢牢记下，又谦卑道：“臣妾谢娘娘提点。”
皇后矜持一笑，一偏头对侍候在旁的佩兰使一个眼色：“你去库里，把那管玉屏箫寻来给步才人。”
不过片刻，佩兰便取来一管褚红描繁复云锦纹的纤细竹箫，表面光滑细腻，做工考究，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是今年刚贡上来的玉屏箫，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妹妹先拿来入门吧，等他日学成，本宫自然还有名箫相赠。”
步玲珑惶恐起身，复又跪了下去，感恩道：“臣妾谢娘娘栽培。”
“步才人不必客气，”皇后道，竟亲手将步玲珑拉了起来，“本宫栽培你，自然有本宫的道理。说了这么些话，本宫也有些乏了，妹妹随本宫到外殿去用些点心吧。”
步玲珑随皇后来到外殿，不过数十步路的行程，茶水糕点却已经由昭阳殿的侍女们备好了。步玲珑放眼望去，见紫檀木的茶几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十六样点心，皆用赤金凤纹的碟子装了，杏蓉饼，鲜椰酥，南玫瑰饼，桂花加沙……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样样看过去都是精致无比，惹人喜爱。不由得暗暗咋舌——不过是一顿普通茶点，竟也这般郑重繁复，皇后宫中果然非同凡响。
步玲珑在皇后的下首坐了，便见皇后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又漫不经心地扫视一遍茶几上糕点，修长玉指优雅地拈起一块水晶桂花糕，对步玲珑笑道：“那些日常备下的点心都吃腻了，倒是这水晶桂花糕，仿佛是御膳房今天特意送来的，还算新鲜些，步才人也尝一块吧。”
步玲珑依言从自己案上取了一块，想这糕自己的宫里也收到了，大抵是御膳房想着春日里桂花少见，便合宫皆送了一份。才要咬下去，却陡然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惊异之下，顾不得细想，步玲珑不由得失声叫道：“娘娘别吃这糕！”
“啪”得一声，那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掉到了地上，霎时碎成一团让人厌恶的物质。
皇后望向步玲珑，眉宇间倒还是平静之色：“步才人何出此言？”
“臣妾……早上也吃过这个，皇后娘娘宫里的这糕，似乎香味更加浓烈些，臣妾方才听皇后娘娘说这糕也是御膳房送来的，那么就应当是同一批的了，理论上该与臣妾宫里的桂花糕没有区别才是……”步玲珑见皇后一直盯着她，不自觉地惴惴起来，“也许……只是臣妾多心了。”
皇后闻言，就又重新拿起一块水晶桂花糕，细细察看了起来。不过片刻，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凛冽的冷意：“不是步妹妹多心，你仔细看，那点缀的黑芝麻底下，隐隐藏了几个极小的黑点，若不是上了心，必然看不出来，这糕点，果真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青竹，”皇后一扬脸唤来一名碧色衣衫的侍女，“给我传令下去，好好地查，这道水晶桂花糕从御膳房到本宫这里，都经过了哪些人的手！”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青竹已然回到昭阳殿，恭恭敬敬地回禀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御膳房的人说，只有柔妃宫里的微岚今晨去御膳房嘱咐事情的时候碰过那些糕点，并顺便领走了柔妃宫里的那一份，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可疑之处。”
柔妃？！
这个称呼在步玲珑的耳边炸响，她一愣，惊诧之下却有一股隐秘的快意，缓缓从心底升腾起来。她把那碟有毒的糕点远远地推开了，故意装作急切的模样道：“柔妃竟敢谋害皇后娘娘，这……”
皇后脸上亦是有了怒色：“本宫当日不过是斥责了她几句，她竟就怀了如此歹毒的心思，当真不可轻纵了。步才人，你先回去，今天的事多亏了有你。”
步玲珑见状，亦识趣地行礼告退：“那臣妾就先回去了，娘娘保重凤体。”
她低眉走出昭阳殿，嘴角无法抑制地勾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大厦将倾了呢，只是没想到，柔妃的报应，居然来得这样快。
而她没有看到的是，昭阳主殿内的皇后，亦在微笑。
那是一个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天罗地网俱已编织好了，第一个牺牲者亦已经到位，只是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开胃菜而已，重头戏，还都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