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元年三月十八,天高云淡,莺飞草长,正是一个可以举行喜事的黄道吉日。
而大历朝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也就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晨光熹微之时,选看秀女的明粹宫永安殿外已然整整齐齐地列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适龄女子,一个个妆容明丽,笑靥如花,只盼着费尽心机营造的美好容颜可以略微牵动当今圣上的心,如此便能够被留下牌子,继而成为这庞大后宫里的嫔妃之一,一步登天,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与此同时,后宫中其他宫殿的气氛在今日可说是冷若冰霜——毕竟,今次选秀中选的每一个女子,他日都会争夺现有妃嫔的君恩,而且她们无疑更年轻,更新鲜,像是御花园里初初绽放的花朵一般,太容易虏获皇帝深不可测的君心。
当今皇上是先皇的第三个皇子徽祁,登基之时三十岁整。皇帝当年做王爷的时候便有了许多内宠,这些妾妃们在王府里已然斗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现在王府内的输赢尚且没有定论,却马上又要涌进来许多新的美人,怎能不让各宫妃嫔们气得牙根痒痒?
栖霞宫,云鸾殿。
沁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家主子走到院子里,欣赏庭院角落里那株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寂静片刻,沁儿还是忍不住小声地说道:“小主,今天是选秀的大日子呢。”
步玲珑抿一抿嘴唇,淡淡道:“那又如何。”
沁儿觑了一眼步玲珑,见她的神色很平静,似乎并没有不悦,便大着胆子疑惑道:“听说……各宫娘娘都很生气呢,皇上才登基三个月,就如此大规模的选秀,小主……难道不生气吗?”
步玲珑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株花开如云的海棠,沉默许久,方脆生生地冷笑起来:“沁儿,这满宫里的娘娘谁都可以生气,吃醋,甚至跑到皇上面前撒娇拿痴,唯独我不行。唯独我没有这个资格。你看她们,哪个不是出身世家大族,又有从前在王府里与皇上的情分,所以一个个都执掌一宫主位,封了夫人,封了妃,最不济也在九嫔之位,就算新的秀女入宫,一时半会也总不会越过她们去。可是我呢?我在先皇驾崩的前一年才进王府,不过是最末等的侍妾,不得皇上喜欢,家世又寒微,她们连争斗的时候都不屑于找我——连一个伺候皇上过夜的侍女都比我更重要些,你说,我又有什么资格吃醋?”
沁儿骤然变色,赶忙跪下对着步玲珑连连叩首:“小主恕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说错话让小主难受了,请小主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步玲珑眉心一动,亲手把沁儿扶起来,温然道:“你别害怕,我没生气。你若不是我的贴身侍女,我自然也不会跟你说这些。沁儿,你是同我一起长大的,父亲母亲远在千里之外,今后又是宫路难行,我的身边,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沁儿福了身子,感泣道:“小主待沁儿好,沁儿一定万死不辞地回报小主。”她想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劝慰步玲珑:“其实……皇上心里也是有小主的,虽然只封了才人的位分,可照样分了栖霞宫给小主一人居住,即便小主没有一宫主位之名,却实实在在地握着一宫主位的权力呀!”
步玲珑苦笑,何尝不知道沁儿是在绞尽脑汁地安慰自己。栖霞宫,晚霞栖息之处,听着便不是个吉祥名字,更处在后宫最偏僻的西南角,况且她只是个正六品才人,管辖一座宫殿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倘若新进来的秀女有哪位能够得宠,晋封九嫔以上的位分,只怕她还要乖乖让出云鸾正殿,退居偏殿居住吧……
但这些话就不好再对沁儿说了。步玲珑沉思一会,心情愈加消沉,连盛放的海棠也再不能勾起她的一丝兴趣,她心头烦闷,便对沁儿道:“花看累了,随我去殿里歇一会吧。”
“充仪娘娘驾到——”
步玲珑一惊,赶紧迎出门去,对轿撵上的女子屈膝行礼:“嫔妾给充仪娘娘请安。”
轿撵上的女子一笑,扶着太监下了轿,对深深福身下去的步玲珑亲热道:“妹妹快起来吧,咱们姐俩儿的交情,就不闹这些虚文了。”
说罢又斥退了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你们都在院里等着吧,本宫与才人妹妹说会话。”
这位前来看望步玲珑的充仪娘娘本姓陈,打扮的并不如何奢华,不过是符合礼制的寻常宫装而已,梳的也是宫中最普通的随云髻。她的容貌亦不年轻了,三十上下,正是与当今皇上同龄,虽然她的服饰发髻并无任何不妥,可是不知怎的,言谈举止间,却总让人隐隐地感到几分颓唐之气。
走进云鸾殿,陈充仪与步玲珑分别在主位坐下,沁儿奉上茶水后也知趣地告退,偌大的宫殿之中,一时竟是静谧到空旷。
良久,陈充仪饮一口清茶,幽幽对步玲珑道:“步才人,你听,明粹宫那边那样热闹。”
其实栖霞宫离明粹宫十分遥远,明粹宫的欢乐再多,也丝毫传不到栖霞宫这边。步玲珑自然明白陈充仪的意思,低眉道:“娘娘,其实皇上登基之后,这种热闹无论早晚,终归是要来的。”
“是啊。”陈充仪寂寥一笑,“妹妹,我还记得一年前你刚入王府的时候,你才十七岁,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带着一个丫鬟,一包行李,被宫里的人用一顶小轿抬到了王府侧门。那天我看着你,想到我的珞儿都有十二岁了,比你小不了多少,珞儿还是个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却已经被送进了这深宅大院里,一辈子不得自由。”
步玲珑心中酸楚,强自忍下眼底逐渐蔓延的泪水:“娘娘说笑了,宝珞公主金枝玉叶,福泽深厚,并非我一介小小妃妾可以比拟的。”
然而陈充仪仿佛并未听到步玲珑的恭维之语,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一年前先皇选秀,所有留下牌子的秀女都被迎进宫封了位分,唯独你,被赐给咱们皇上做侍妾,而咱们皇上当时又正好……”她顿了一顿,漆黑的双眸里有微光闪过,“那时候谁都在背地里笑话你,说你福薄,说你平庸,以致于先皇将你留了牌子却又后悔了……”
“可是你瞧瞧现在,”她的语调骤转,提高了的音量犹如一声惊雷一般猛地在步玲珑耳边炸响!
“你瞧瞧现在,没有任何人预料到先皇会毫无征兆地龙驭宾天,更没人想到会是咱们皇上顺利登基。你现在住在栖霞宫,是皇上亲自封的步才人,可是当时与你一同中选的女孩子们却都已经移去了寿宁宫,变成了守寡的太嫔,你想想看,寿宁宫里有多少十八岁的太嫔!”
步玲珑猛然抬头,死死盯着身边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高位妃嫔,她的一番话几乎就像是兜头一盆冷水,将她浇的豁然开朗,一刹那浇散了她心中一切的自怨自艾。
步玲珑颤抖地出声:“娘娘……”
陈充仪抿一口茶,嘴角又带上了若有若无地微笑:“妹妹可还伤怀自身吗?”
步玲珑郑重起身,向陈充仪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娘娘提点,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比起寿宁宫里的太嫔们,嫔妾不敢伤怀。”
“好孩子,这就对了。”陈充仪摸一摸步玲珑如云的乌发,略一思索,反手将头上一支累丝金步摇簪到玲珑的发间,“你今年才十八,鲜花一般的年纪,就算比起新来的秀女们也不差什么,姐姐年纪大了,留不住皇上了,姐姐希望这件事由你替姐姐来做,好吗?”
“可是……”步玲珑嚅嚅道,脸颊飞上一片红云,“当初在王府里,皇上并不中意我……”
“那时候皇上太忙了,不留意你也是正常的。”陈充仪道,“现在不一样了,你性子安静温顺,模样也出挑,只要再着意打扮一番,皇上哪有不喜欢的呢?”
“况且……”陈充仪的目光茫茫地落向远方,竟是霎时间,忍不住红了眼眶,“如果皇上一辈子都只是王爷,我也不会强逼着妹妹去争宠,可是皇上现在是天子了,珞儿也成了公主,前朝有太多不被重视的公主到了成婚年龄就被远嫁到蛮夷之地和亲,我不想,我的珞儿将来也是那样的归宿……”她的声音里渐渐有了一丝哽咽,是对未来命运的恐惧,亦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楚,“我这个当娘的无能,不能得宠于皇上,所以才不得不自私地想着,若妹妹将来能够得到宠幸,至少,还可以护着珞儿一点……”
步玲珑长久地沉默了。如果说陈充仪前面那番话是为了让步玲珑重拾信心,那么最后的倾诉便是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她决意扶植步玲珑,不是为了自己的地位荣华,也不是因为步玲珑无人理睬看着可怜,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对于自己唯一的女儿那份未雨绸缪的心机布置。
王府的那一年里,只有小小的宝珞不曾歧视步玲珑。她那么天真,像是步玲珑在家中的妹妹一样日日跟在步玲珑身后玩耍,步玲珑不能眼瞅着这羊脂玉一样洁白的小女孩远嫁去塞外,终生承受风沙摧残,而同时,她也不能看着自己如寿宁宫里的太嫔们一般,在最美的年华里,命中注定的,无人问津的,默默凋谢……
她不能。
于是她微笑,笑容温柔如一轮静谧的圆月:“嫔妾,很愿意为宝珞公主尽一份心力。”
陈充仪面上浮起满意的神色:“妹妹早些歇息吧,本宫先走了。来日方长,动心思的时候还多着呢。”
夕阳西下,陈充仪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落日余晖之中。而天边的晚霞蜿蜒流连,与地上高高耸立的三丈宫墙汇合成一体,鲜红如血,不知掩盖了红墙之内的多少阴谋,以及杀意。
第1章栖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