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报社的时候,我将我写好的辞职信撕了,我等着揭开这个谜底的时候。
那几天我有关孙志文的负面报道还在报纸上进行。但有一天一个记者写的反击我的文章同时在报刊上出现,我没有去质问钱毓婷这是怎么会事,我会安静地看。这个记者还写专访稿,一问一答那样的形式,稿子上竟然提到了我,说我代表了一种无聊的专门搞一些人身攻击的文章。就那几个打死打伤的农民工问题,记者的文章称,这是我造谣生事,根本就没有什么殴打农民工这会事,还何来死伤。孙志文说,“对于一个坦荡的人,不管一些无聊的文人们诽谤我什么,我都会坦然地接受,我既不激动也不会辨别什么,真相总会有揭开的时候——到那时候一些谣言谎言都会不攻自破。现在,做一个有钱又问心无愧的人很难,因为就是一些无聊文人的妒忌的文章都会让我们防不胜防——但做为一个公众人物,我们只得适应这样的诽谤与人身攻击。”
我看着这样的报道轻轻地笑了一下,但这只不过是孙志文在报刊上对我的报道的回应,绝不是那个谜底——那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自己的阵地却一定安排人给他弄一些负面新闻。我越想越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可能与他自己的利益有关系,但那是什么呢?
针对我所做的反击每天都有一篇。那一天写那些稿子的那个记者见了我,却坦然地笑着和我打招呼,她是个女的,还是以前带过我的一个师姐。她说,“岳阳,你怎么不出去。”
我马上笑着对她说,“师姐,我这几天有点感冒,我这个人这几天也没什么任务!”我手里拿着她写的报道,她见了,笑着说,“这些都是胡凑乱编的,你别信以为真——这就是报纸的密决,千万不能认真,一旦在这种地方认真起来,你就会马上被孤立了。你知道我们记者们是干什么的吗,我们还做过什么事吗?这些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
“哦?”我有些奇怪地想知道事情的更加详尽些的经过,我便怂恿她说,“师姐,你如果这会儿没什么别的事的话,你就过来,向我好好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会事啊!”
他笑着答应我,随我进了我的宿舍,她看到了我的屋子里她的每一期报道都有,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惊讶地说,“呀,看来,你还真当真了。岳阳,你知道吗,这么做都是报社的安排,我们这些人只要混个工作罢了。他们要怎样报道我们就写篇文章敷衍一下,或者也是去做采访,但是采访以前两双面把所采访的内容串通一气,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岳阳,做记者,你得适应这个环境,这是一个说假话说谎话虚伪透顶的场所,这里孕育着一切最虚假的东西,是产生一些名不符实的英雄,清官,科技能手,各行业的精英,劳模的事迹也是杜撰的。岳阳,各行业的精英确实存在,而且还不少,但不幸的是他们从来没有出现在报纸上过,有一次我就遇上一次难堪的事,报社让我去采访一个行业精英,那是一个车床车间,但工人们听说我采访我要采访的对象,都摇头过去了,还刚刚越过我就骂我说,‘虚伪,捧臭脚都捧到车间里来了,他那里是什么精英,他只不过与我们经理有关系罢了。现在的这个时代啊!’我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会事。但是后来我才听说,真正我们需要采访应该采访的人也就在他们其中。这里的报纸是明明贪官污吏们为非作歹,但我们还要根据报纸的需要将他们赞扬成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清廉的公仆。有一次市里评选劳模,我又接到了一个采访任务,就是到一个已经安排好的地方去实地采访那个还没有当上劳模的劳模,那一次我还拍了一段视频,报社让我发到网上去,我还拍了不少照片。那真是一个很感人的英雄事迹,我去的时候我的采访对象——就是那个后来变成劳模的男子,已经和人吵架,旁边站着一个吓坏了的女人在发抖,我就在这会儿接过镜头,一会儿我的采访对象就和几个青年男子打做一团,围观的人并不多,那几个男子的其中一个拿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包的带子却攥在我采访对象的手里。他们打成一团那包带一直就在他手里。后来人越来越多,那几个青年男子看着没得上什么便宜就扔下包溜走了。那男子被打得不成样子了,鼻青脸肿,手上也受了伤。他把夺过来的包给了那个哆嗦的妇女,那女子忽然跪在他面前。她的泪纷纷落下,她说,大哥,这次多亏你了,如果不是你,我这包里的几万块钱就这么完了,我婆婆还在医院里等着手术呢。说着那女的拉开包,取出几万块钱向众人扬了扬,我便把这些镜头都录制并拍摄下来。后来的几次我还做了个系列报道,从这个劳模无人能及的德性,品格还有他的专业专长,他突出的社会贡献,他默默无闻的一生的所有事迹都写出来,加以特写报道,就这样对这个未来的劳模造好了声势,再加上他别的方面的活动,于是那一年的劳模中就有了他。那段视频在专人的操作中点击率也很高,后面的贴子也是请人发的。你知道那些感人的见义勇为的场面是怎么来的吗——除了那个偏僻的路段上的那些围观的人是真的,他们有几个还帮忙打了那几个扮演抢劫犯的演员,别的其余的人都是骗子,甚至我这个记者。就为这次成功地推出了一个劳模,我得到了很大一笔报酬,因为这段时期的这个栏目就是一个有钱人卖了的,所以他付费。把报纸挣得钱的十分之一都付给了我。说起来就太好笑了,但只要仔细想一想却那么悲哀。我们只是因为一个工作就那么昧着良心说假话,就因为我们的努力包装,却把真正的劳模,真正的英雄们排挤到一边,也许他们一生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坦坦荡荡做人做事业而积累下的机会却给了许多最不称职的人,这些人甚至就是流氓,无赖——但他们却受着最大多数人的敬仰与爱戴。人们为什么争着要做劳模,要做先进个体,要做优秀者——这不是荣誉问题,是这些功名带着的无休止的利益问题,岳阳,你可不能把这些事想单纯了,你不要认为为了一个虚名人们争得死去活来。如果没有长久的利益,人们那里还要费尽心思地争夺名利。还有更奇怪的呢,有一次报纸给我们三个记者安排了个任务,就是我们代表全市最关注的一个问题在报纸上排了一个论坛式的暂时的栏目。我们三个记者各代表一方就在这个栏目里展开了讨论,讨论到最后就发展成谩骂,在报上我们显得一本正经,摆出一种公事公办的架式,但事后我们却笑做一团,我们将这叫做报纸论战。岳阳,这些问题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你不要当真。”师姐说完了,我终于明白报刊上藏着的如此古怪而深刻的玄机。我感到吴兴安是一个多么公正的记者啊,他离开是对的,这里已经没有一个稍稍有点良知的人的立足之地。
我想了一下问她,“那你知道对于孙志文,报社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哇,不会吧,你对这个还不知道吗,大家瞒你也瞒得够深的,你竟然还都不知道我们这个城市马上就要进行经济年度人物评选,十一月份就要进行投票,年底要统计——这已经是你还没到这里的时候报社就已经安排好的任务。报社需要一个主笔,一个能打动所有读者意识与心情的主笔,本来是吴兴安,但这个人很倔强,他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就不去做了,后来是你,因为你的文笔很接近吴记者,有的犀利的笔锋甚至超过吴记者,是钱副主编推荐你的,秦主编觉得你合适,才将你调来了,因为有吴兴安在前边的教训,你来以后,我们谁也没告诉你,直到你的报道任务全部完成——我以为这会儿你该知道了呢。”师姐轻松地告诉我。
“那为什么报纸还要将他进行负面报道!”我问。
“这是一个花招,因为每年都搞形式一样的报道,读者也有审美疲劳的时候,孙志文就不会引起读者的重视。负面新闻会抓住人们的视线,然后再来个报道反击,加深读者的影响。他还要利用那几个伤在医院里的农民工做文章,这一任务已经确定了,我们报社还是安排我去采访并进行这项感人事迹的全面深入的报道,那一天市电视台的财经栏目,访谈栏目,另外几个报纸,还有几个财经网站都要进行现场报道!因为一个商界巨子拿到这样的一个评选桂冠对他今后的业务有着太大的关联,这也是一项信用的考核,所以商人们都很重视!”她还是淡淡地说。
对于这么多媒体的介入我还是始料不及的。师姐再说,“吴兴安与你的报道已经引起了别的媒体对孙志文这个人的兴趣,所以他有必要当众澄清事实——这也是孙志文本人与我们报社一心想要的结果。”
“原来是这样”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我都被利用了这么久。我还以为我在伸张正义呢,那么那几个农民工究竟是怎么会事,他们是真的被无故打伤了还是伪装成那样了。”现在什么都可以变成假的,真真假假的东西都难以辩解。
师姐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还给他们写了材料书,他们说是要到北京去控诉他,如果得不到公正他们就要自焚,看来这些都是骗我的——哦,我想起来了,我问到的时候孙志文有一次说,事实其实并不是那个样子。对,那几个接受治疗的民工并不是殴打成那个样子,很可能是工伤事故,他们只不过合伙给我演一场戏,以激起我一个人的傻瓜般的正义之气,还为这种不平耿耿于怀,非要向这个可耻的流氓端出一副拼命的样子。我被耍了,被这一帮该死的民工,被这个流氓,被钱毓婷这个婊子耍了。自始至终其实就是我一个混蛋,原来殴打致死致惨的事情从来不存在。这怎么可能呢,我要跳河去了,或者我要去跳楼吧,到底我的朋友已经那样做过,那跳楼事件也是不是假的呢,不会是别人化妆的吧!”我整个人都震惊了,这是怎样一种环境啊,人为了钱为了生活竟然出卖自己的尊严,记者们出卖了职业德性,老板为了出风头在出卖真实,一帮残疾了的受重伤的民工们为了几个雇佣的钱在出卖灵魂——还将一个无辜的人骗得团团转。也许这个世界就需要这样的骗局,因为生活太无聊了吗,我一直追寻与肯定的真诚呢——自始至终,不就是我一个人在努力维持真诚吗,我看上去多傻啊,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将自己打扮得与众不同的小丑,好像我一个人在用最古怪的动作在大庭广众间跳拙劣的舞蹈,在哗众取宠——想起我还几次三番地给孙志文劝谏呢,还帮着那几个残疾的农民工伸张正义,那会儿孙志文在心底里多暗笑我啊。我太羞耻了,我没脸再见人了。
师姐说,“你没事吧,岳阳?”
“我有事,可能下一个跳楼的人就是我。告诉我,师姐,我朋友是不是真的死了?没准儿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死过一会吧,她也有可能会参加这样无聊的把戏来欺骗我吗——这多么可怕啊,这个世界上我到底应该信什么信谁——自始至终只是我扮演着傻瓜的角色吗?”我把脸埋在我的手里,我不想再看见人了。
师姐看见安慰不了我,拍拍我的肩说,“你冷静一点,秦主编与社长都觉得这次能吸引到别的媒体,还把广大读者吸引过来,你的功劳最大,说你配合的很好,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岳阳,这是我们的工作,你一定得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好了,你自己冷静下来吧,状态是别人帮不上忙的,只能靠自己!”说完她走了。她走后,我就大哭不止,我羞耻伤心绝望悲哀,所有最惨淡的情绪都争先恐后地涌到我心头,唯恐减轻了对我苦痛的折磨。
现在我还能信谁,我如此被蒙骗的这种折磨让我彻底绝望了,我忽然那么想吴兴安,如果我找得到他,我就会把我心里的苦向他说说,没准儿他能感同身受。我打电话给王亚杰,电话通了,我说,“亚杰,我受骗了,我不想再活着了。”
王亚杰紧张地问,“你到底怎么会事,你别紧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会事,你在那里,我去接你,你等着我!”这个善良的人还是那么在乎我,我把我的地址告诉了他,半小时以后他来了。我站在报社门口迎接他,一见他,我就奔向他的怀里大哭不止。王亚杰拉我到不远处的一个茶馆里,我们进入一个包间。我把我所能知道的所有事都向他和盘托出,我还说了我心中最大的一个疑惑,那就是刘楠也许还活着,刘楠的死是不是也是一种伪装?
王亚杰迟疑片刻说,“刘楠的诈死会不会对孙志文有用!”
“可能对刘楠本人有利,她还是一个女孩,才二十二三岁,她想着用这样的方法脱胎换骨,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她不是要去唱歌吗,她怎么会自杀呢?”我分析道。
“你见她的时候你感到她有自杀的迹象吗,从她的言语之间有没有消极或者不满足的那种极端情绪流露出来?”王亚杰问我。
我摇摇头说,“我没看到,我觉得她虽然不开心,但是不足够引起人的自杀倾向。亚杰,我的神经是不是受了刺激,是不是有点衰弱了?我是不是多疑了——我被骗了这么久,我工作的环境中的所有人都是骗子,没一个是真的,也包括那帮断腿瞎眼的民工,他们那么可怜,怎么也要骗人呢!”
“只有他们的骗是最无奈的,他们还有一个家等着他们,他们得做出选择,岳阳,你可以不原谅任何人对你的责任、真诚、感情与正义感的欺骗,但你要原谅那些不幸的人,他们可以伪装感受,但他们的截肢,不久将来的失明,那是伪造不了的。”王亚杰说,“因为我正做着他们那样的工作,我知道其中的艰辛。他们宁愿配合付给他们钱的人而负一个为他们的不平积极奔走的人,也不能负他身后的家庭,一个人都有事情轻重大小的选择与权衡,岳阳,因为这就是生活,是无可奈何的!”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口气。
我的眼里又流下一串泪,他抓住我的手说,“别难过了,回来吧,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从头再来。”
听着他的话,我便又想起了一年以前那段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岁月,我们尽情地唱歌尽情演绎我们自己的音乐,我们那么真诚那么对未来充满信心。我们是那个夜总会里最真诚地演绎自己人生与情感的音乐人。想着这些我泪如泉涌。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经消耗了我的信心——怎么,这个世界上连人的正义感都要被骗吗——我是怎样天真的一个人呐,这种天真就那么表现得没出息——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我什么时候才真正长大。难道我没有一个分辩真假的智商吗,我还那里有希望,我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我消极地想着,泪又没出息地流下来。
“别怪自己了,岳阳,因为这不怪你,人真诚是因为他还给得起真诚”王亚杰诚恳地看着我说,“给不起真诚的人就是将事实摆在他面前,他也会怀疑它的真假。保留生命中的真诚与单纯,这不是一件坏事,这恰恰说明拥有它们的人也拥有希望。岳阳,不要把自己的受骗当作是坏事,因为它不是坏事,有些人不靠城府与世故活着,而是用自己的真诚活着,他便活得快乐——我们是一样的人,岳阳,我们的事业不在如此狡诈的算计与陷阱里,什么人生来便有什么生活方式,我们的方式不适合设计圈套进行生活,我们太不擅长了。所以,我还是想请你,我们一起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我们没有钱,但我们有热情,有才华,有真诚,有这些就有了一切——但是你得答应与我一起做啊!”
我点点头说,“我答应你,亚杰,我们再开始,你说的对,什么人生来便有什么生活方式!”
“别再对刘楠的事操什么心了,如果她真的是诈死,那样的选择只能说明,她已经从属于我们的记忆里抹去了印痕,现在剩着的就是那份印象罢了。不管她有没有死,我们如果有心就从记忆那里用来怀念她——我们别去求证她的生死,因为既然她那样选择,她一定有她的道理。”王亚杰再说。
我点点头说,“等我冷静下来后,我们就再建乐队,他们两个还与你有联系吗?”
王亚杰点点头说,“有的,他们一直在一起,也在一个乐队里,但他们非常不开心,他们与那里的人们配合不默契,主要是他们无心逗留在那里,他们也怀念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那一天我终于见到了令我如此处于难堪境地的那一张张丑恶不堪的虚假的嘴脸。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