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我生活在东北林区一个叫金山屯的小镇上。镇上的人,大多从事伐木生产,余下的,也都人有其事,像我父亲,六十多岁了,还在“老头队”里种菜。顾名思义,“老头队”,就是老头们的队,是镇上把社会闲散人员组织起来,搞的蔬菜生产大队。“老头队”的老头们,以前做什么的都有……其中,我父亲最佩服一位老刘头,人称刘先生。刘先生长得高高大大,梳着背头,常年一身干部服,不论是夹着筢子还是扛着犁杖,怎么看,都是一个文化人儿。过去,刘先生是说评书的,后来,进入文艺团体,后来,被下放到“老头队”……我父亲说,刘先生肚子里有上百本书,传说演义、正闻野史,啥事儿,到了他嘴里,扯个蔓就是根儿,都能讲出个道道来。
我父亲讲过刘先生一件轶事。
解放前,一位地主喜欢听书,家里开有书场。刘先生被请去,一讲就是三年。三年时光,刘先生把肚子里的书说光了,东家不依不饶,还让再讲。那几天,刘先生急得嘴上起泡,牙床长癣,撒泡尿,都焦黄焦黄的……一天,刘先生内急,来到茅房,解开腰带,就听到一阵怪异之音,叮叮叮、咚咚咚,喀喀喀,或断或续,或急或缓,既非木石相击,也非金属相撞。刘先生好奇,走出茅房,四处一看,却见一只鸡冠鲜红的芦花大公鸡,威武英俊,傲视八方,站在磨盘上,正啄食上面的米粒儿。鸡嘴坚如鹰喙,锐利无比,磨盘青石打造,其硬如铁,两相撞击,声音自非寻常。一时间,刘先生听呆了,心想,我说书,模仿过各种声音,这声音,还是头一次听见呢。不料,听得太投入,只觉小腹一松,大腿一热,全身一冷,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了……没想到,刘先生仰头大笑,像捡到了一个金元宝,欣欣然而归。晚上,人们聚到书场,刘先生醒木一拍,道:“今天,咱们讲一部新书,这部书,就叫《铁公鸡大战磨盘山》。话说……”这一“话说”,又讲了一年零六个月。
一九七二年,金山屯出了两大新闻:其一,五月份时,一群知识青年,在横山林场植树造林,发现了五十六座古墓,墓前摆着石桌石凳石灯幢等……省考古队来此挖掘,里面除了草木灰,并无奇珍异宝。考古队得出结论:这是女真人的墓葬,证明千年前,金山屯,有支女真人在此生活过;其二,六月份时,还是在横山,青年队建房挖地基,挖出一块金牌。干活人把金牌砸碎,七个建房人各分一块,揣在兜里喝酒去了。不久,消息走漏,上面来人一查,确有其事,让把金牌交公。被砸成七块的金牌交出六块,还有一块,那人说,当时也装兜里了,回家一掏,兜里破个洞,没了。专家把金牌拼在一起,上有阴刻文字,是用契丹文写的“都勃尔·哈达温”几个大字,泽成汉文的意思是“勒尔速坚”。据《金史》研究者仲维波先生推断,这是一块兵符,调动军队用的。
两次发现,金山屯人糊涂了,刚说这是女真故地,怎么,契丹人又跑来了呢?
一九七二年,我父亲也有过一次发现。这年秋天,我和我父亲去东山起土豆。我父亲一二齿子刨下去,就听“喀”地一声,二齿尖被振断了……我父亲闪开土,现出一个锈蚀的大铁筒。刮去铁锈,仔细观察,我父亲说,这是一门古炮。铁筒约一米半左右,前细后粗,由前膛、药室、尾銎三部分组成,内膛约十厘米左右,后有引药口……我父亲断言,西夏的火炮就是这样的。我父亲在伪满枪械所干过,研究过兵器史。我父亲想把火炮运回家去,奈何火炮太沉,近百斤,在火炮和土豆之间,我父亲最终选择了土豆……第二天去运,没了,估计被谁抬走卖废铁了。
此事,我父亲曾讲过给刘先生听。
还是在这一年,我的童年伙伴杨小,领我在机修厂偷过大钱儿。杨小说,“破四旧”时,镇里收上来很多大钱儿,扔在机修厂,要炼铜。杨小父亲杨麻子看厂,我们监守自盗,从一麻袋大钱中,每人抓了一把……几天后,我揣着大钱在“老头队”扎毽子,被刘先生看到,他拿过几个大钱儿,反复观看,对我道:“这都是北宋的钱儿,老物,留着吧。”然后,自言自语道:“我们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北宋的钱呢,怪事儿?”
一个北纬四十五度的边荒小镇,汇聚这么多文物,且这些文物,年代大致相当,却属于四个国家——大金、大辽、大宋、西夏。在地理分布上,一东一西一北一南,一千年前,它们如何来到金山屯“开会”的呢?
确实是一件怪事儿。
这年冬天,“老头队“收完地,没啥活干了。老头们一攒缀,刘先生,在”老头队“讲了一出评书,书中讲的就是金山屯的两大考古发现,外加我父亲的“张氏猜想”,还有我玩的北宋大钱儿……刘先生将这四件事儿,做了一锅东北大炖菜,讲了一部评书,叫《海东青》。
一九七二年,我七岁,正是对什么事儿都好奇的年龄。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天天晚上,我父亲饭碗一撂,赶紧出门,我则紧随其后,我们一起上“老头队“听评书。“老头队”烀马料、炖猪食,大炕烧得烫屁股。老头们吃饱喝足,坐满一炕,抽着烟,喝着水,放着屁,一会笑,一会叹,一会骂,整个人儿,都被刘先生带到女真看大戏去了……
刘先生每晚六点准时开书,一口气讲到十点。老头队有台飞马牌老座钟,第十声尾音刚落,刘先生醒木一拍,道:“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分解”。屋里开始一阵乱,老头们系帽扣,紧鞋带,披绵袄……一个个,意犹未尽,却不得不推开门,走进寒风呼啸的寒冬中,走向散落在金山屯各处、一座座草苫泥糊的小屋中,睡觉去了。
如今,四十年过去了,老头队的老头们,都已作古,刘先生说书的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对我影响深远。今年五月,我的师兄仲维波先生,出版了学术专著——《千古之谜试揭秘》,研究的,就是刘先生讲过的那段历史。一个人,政事之余,四十年埋首故纸,搜遍兴安山水,索尽传说演绎,锱铢必较,点石成金,弥补千年历史空白,还原历史真相,世罕其匹也……为之感动,受之启发。
脑海里,常常浮现千年前,东北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荒野丛林,自然原始,渔人猎者,村夫乡勇,放鹰撒网,拓荒斩棘,晚风晨露,渔歌猎曲,不为国羁,不受官欺,自然恬淡,颇得桃园之乐矣。后来,强权进犯,鱼肉乡梓,这才有金山女真,揭杆而起,在女真英雄阿骨打带领下,跃马扬刀,风云叱咤,两千五百乡勇,打跨几百万军队的大辽,在中国历史上,创造了一部风云浩荡的北国传奇。
异乡漂泊,碌碌浮生,家山万里,相思几重,遂萌生将那段历史,假借传统话本——这种中国最优秀的叙事本语,重新写出来的想法。斗转星移,日月浮沉,就像打开一本老影集一样,去触摸一段温暖的历史记忆。
是乡愁,也是挥之不去的故国情结。
序:《海东青》写作缘起——铁公鸡大战磨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