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姚燧擎字少蕴，号南山老道，江南杭州人氏，清和四年近士及第，历任隰城尉，洛阳丞，累官龙图阁直学士，天宝五年，授著作佐郎，迁膳部员外郎，其学问博洽，精熟掌故，后晋升为国子监主簿，修文馆学士，少时与李飞卿、徐达、秦岭并称‘文章三葩’，前期文章婉丽，晚年落其华而求其实，能于简谈时出雄杰，风格近似苏轼，张仲宗，间有感怀时事之作风流于世，于天宝九年升迁翰林学士，并与当时的恒山仗人、北山居士、芦川石林先生齐誉‘四老’。后辞官归隐原藉南山，南山老起初也是一个诗酒放涏之人，因开坛授学，于弟子之中，少不得规以正路。执教三年便名贯翰囿，时下有第子三百瞻拜入学，其为人厚度瞻重，深受当世名士青睐，不惜千里遣子入学门下。近年来弟子纵横朝野，甚得圣上口誉，便于清平三年征朝授于礼部尚书一职，老道因年世已高，不堪重用，又悉从于授学之情，便力挽不授，时誉‘征朝元老’，此为引话，不必多摞，暂时搁笔。
　　姚燧擎之祖，曾袭讨列候，今至少蕴业经五世，起时只袭三世，因当时隆恩盛德，远近前代，额外加恩。至少蕴之父又袭一代，到少蕴便从进士出身，虽系钟鼎书香之族，可惜姚家支庶不盛，子孙虽有几门，贫富不一，性情参商，与少蕴之父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至少蕴荫及子弟，后辈人口繁盛，少蕴之母，生有三子，姚少蕴为二子，其长子姚忠进士出身，现于亲政王府行走，其次子姚顺也是进士出身，现任于内务府，人称‘姚家三士’，其有一妹妹姚雪，正是宝灵候之妻，老祖母现于长子、三子居扬州瞻养。余下并不多说。今少蕴已有五十有余，争奈其香火不济，命中无子，亦是无可奈何之事。今有柳氏，生得一女，乳名丽儿，表字婉婉。现如今年方十五，因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聪明清秀，便宜教其读书识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这丽儿虽说不好读书，但细评起来，竟颇有见解，老夫子甚爱之。余下不消烦记。
　　彼时恰是正月，学房内放了年学，闺阁中忌针，因此众丫鬟婆婆们并满院弟子皆都是闲着，三三两两于院内作耍，有赶着打围棋的，有掷骰子抛点儿作耍的，那些务业好学者，得有闲时，便至那幽避之处，依旧熟读经文儒库，皆得其乐，也都十分欢喜。余下无记。
　　且说眼下正是三春之季，百卉齐蕃，只见后花圃淑百娇园内，风开柳眼，露浥桃腮，黄鹂呼春，青鸟送雨，海棠嫩紫，芍药嫣红，真真的争春花馆：
　　桃花香，李花香，浅白深红，一一斗新妆；望竹篱，眺沙溪，野芳含笑，柳袂自摇。蕙兰有恨，杜若香酣；度帘外春风，流水润，花自红。带朝烟，绿堪染，昨夜宿雨，莺啼山卉犹眠。柳下桃蹊，青青色齐，可爱深绿浅红，映落日，晚更红。百叶双桃，窥窗见玲珑；栀子红椒，艳复殊，桃花嫩，柳叶新，青归红入，点点透沙茵。鸭头春水，弄花脸，竹篱短，深映浓如染。
　　梅花落尽，小桃初蕾，深浅散余霞；东风着意，上桃枝，香蕾破，凝红褪白，胭脂涴。一树樱花，夹岸依云栽；溪陌带烟，飘千尺，绿葱葱，几颗樱桃叶底红。疏疏晴雨弄斜阳，凭栏久，墙外杏花香。平铺新绿，春水傍，山城斜路，日日斗春光。杏花梢，粉墙斜路，好春藏不住，满阶芳草，数片花香，月笼笼，一树银装。弱柳随风，丛兰浥露，踏春足，香在无心处；芍药含春，蔷薇卧晓，竞凝伫，海棠无力，抱得春酒浓睡。
　　因昨宿三更下了一点薄雨，但见院内清幽雅致，蝶蜂竟暄。恰恰今日又是邀花之节，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千旄幢的，都系以彩线。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事物。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老夫子散步于后花圃淑，但闻书声之朗朗，心中自然称悦，漫过一处竹簟吊索桥，但见诸学子于抄廊手持儒文经库，饱读其间，老夫子满脸堆容，情不自禁，暗暗叹道：“后生可畏，来者难巫也！今者如是，焉知来者不如今也！”一径而走。
　　众弟子见尊师而来，忙上前躬身下了一揖，并以老夫子呼之，老夫子憨态如旧，笑了一回，步入逗蜂轩，此轩立于洗鵤池之上，四处八面通风，立于轩中别领一番水浴清风之趣，两处设有笮竹桥，直贯两岸，左右两侧可以互相来往，漫过吊索竹簟，便是一处园林，萦回曲径，苍苔点翠，窈窕绮槛，无不尽善。微风吹动，但觉清香缭绕，直入心脾，跨过抄廊之外，便是睢风园，只见日灼鲜杏，风送桃源，恍然是绿筱淇林，实是花淑雅迹。
　　老夫子笑道：“植物非一，故有万卉之称，谷种甚多，因有百谷之号，阴阳之术，号令于天下万物。时人有曰‘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地，重明以丽乎正，乃化天下’，天下万物由此生也。”又笑道：“今日阳光清畅，时应初春，正是天地之景象煊烂之时，不防启腹拾金，吐玉作声，安非乐事？”，因见徐萱立于牡丹花架前，神情怡然，好生羡慕，老夫子见笑道：“徐萱何羡富贵耳？”，徐萱忙收了方才情绪，深下了一揖，应道：“古人云‘牡丹，花之富贵者也！’不过是腐儒之见，亦在聊倩清高，不足为论。左不过有情而无力，散此唠臊，君子不为也！我喜欢牡丹不是因为其花之贵，而是其香之美，古有咏牡丹者最多，有诗曰‘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欲知国色天香句，须得烧烛依栏看’如此罢了，弟子岂敢有所肄念…”言犹未尽，王浥因笑道：“君言国色天香，不述牡丹富贵。不过拾粉拣脂，矫饰其表。国色天香亦在说言其美丽者也，纵无富贵之心，亦有追风慕流之嫌了。”，徐萱闻说，怦然不悦，怒目贲张，直啐道：“王兄何以此言欺我？焉为之君子？”，王浥笑说：“《诗》中云‘合欢捐忿，萱草忘忧’徐兄平生尊重‘萱’字，奈何因愚兄一二言辞所忧挠，岂不有失其名？”，老夫子闻言笑说：“言语乃腹中之味，得其味，自然欢其心，不得其味，便会攘其心也。众生聊谈情趣，志在‘切切偲偲’，何足见怪？”
　　因又问王浥平生所喜何物，王浥笑道：“弟子所喜之物乃梅花也，只可惜已被东君所弃，不胜惋惜！”老夫子问道：“因何而甚爱之？”，王浥道：“梅花傲寒斗艳，让百卉为之下惭。‘冰肌玉骨’乃谓梅花之清奇，诗曰‘冰肌玉骨清无污’是谓之其清洁脱俗，‘水殿风来暗香满’是谓其花香淡雅。如此清艳脱俗，高标作世，为君子者谁人不喜欢？”一面斜视徐萱，意在倨志之高，素情之雅，不似其慕容恋粉之流。
　　徐萱知其用意，也不以怪，笑道：“方闻王兄之论，虽为精辟，实为不堪，我倒是个不入流者，也不过是个敷粉之辈。适才我说一个‘国色天香’你却故造言辞，裁我个追风慕容之徒。如今你却说个‘冰清玉骨’岂不是喜花弄艳之辈？”，引得众人一笑，王浥反笑说：“徐兄心存癣疥之疾，不然何故吹毛求疵？曲中云：‘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梅花时遣采芳丛，倒佳绿毛么凤。’此可解我心者，只恨平生不得人识，枉作一番感情！”随唉叹一声，聊有蔑视之意。徐萱笑说：“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方才王兄所言惟务雕虫，专工翰墨，区区笔墨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笔下纵有千言，亦不足以取哉！君子之儒，守正除害，守本务实，不较于得失，务及泽于当世，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王浥闻而哂之，说：“岂不自羞？汝自以高士自居，敢问汝平生所治何经典？”，徐萱笑道：“敢问古耕幸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联弇之辈，皆有匡世扶宇宙之才，未申其平生治何经典？”，王浥欲辩其词，老夫子笑道：“不争一二。”王浥始不复所言。
　　又问樗栎所喜何物，樗栎手指蓼沙坞一处篁竹林，说：“瞻彼其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引得众兄弟大笑起来，因樗栎者生性鲁莽，习性挫钝，言谈举止不拘礼数，更不堪其天生一段呆滞，吞吐嗷牙，颇有小丑之滑稽。今以《诗经》中语而言其志，自然令人刮目。杨罕闻言笑道：“恁也不羞。我常闻有一种树樗，其大本臃肿嘏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于途，而匠者不顾。又闻社树见栎，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乃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亡，以为器则速毁，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世间两种不材之木，唯其独而据之。可谓‘公才公望’耶！”樗栎闻说，着实发指，急欲争执，老夫子憨笑曰：“君子不争！”樗栎道：“为学者，争也君子！”众人大笑，樗栎啐道：“笑什么，这可是孔老夫子的话！”苻记笑向樗栎说：“若听我一言，保管你不再受辱。”，樗栎闻之大喜，忙问故，苻记说：“以我之言，樗栎两字不好，不若改作‘楩楠’两字，书中说，楩、楠，高者十余丈，巨者数十围，木材坚硬，为建筑良材，若以此两字代樗栎两字，意在去其恶就其善，樗栎喻才能低下之人，楩楠喻国之栋梁之才，如此一改，有何不好？”樗栎闻说大喜，忙告之夫子说：“从此便以楩楠呼之！”又细一想不妥，说：“只是这么一改只怕突唐了父母，名为父母所赐，岂可随意更改？”，苻记笑道：“这并无大碍，名虽为父母所赐，意在明志，无非让你长大成为国之栋梁，只是用错了字，袭错了典了，今日改了。一则全了你父母之所望，二则又承全了汝之本意，岂不两全？”，杨罕笑说：“以我之意不妥，古人说名如其人，樗栎者正如其人也，如若改了，反生掩实求虚之意。正如言‘一薰一莸，十年尚有余臭’，樗栎喻之莸，楩楠喻之薰，若如此反成了东施效颦，画虎类犬，岂不自捉无趣，反徒人一笑？”樗栎闻说啐道：“放屁，从今以后便以楩楠呼之！”复又告知夫子，老夫子只好点头应了。
　　又问及霍兴，霍兴笑道：“我喜欢兰花，此花谓之王者之花，‘清香独荗，与众草为伍’古今咏兰之诗可谓浩然烟海，从先古孔丘之《猗兰操》：‘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洲，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近，一身将老！’孔子历聘诸候，莫能任。隐俗之中，但见芳兰独茂，喟然长叹：‘兰当为王者得，今乃与众草为伍。’止车援琴而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词于兰。还有屈原《九歌》：‘绿叶兮素权，芳菲兮龚余。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余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还有嵇康《酒会诗》：‘猗猗兰蔼，植彼中原。绿叶幽芳，丽蕊浓繁。馥郁惠芳，顺风而宣。将御椒房，吐薰龙轩。瞻彼秋草，怅矣惟骞。’及陶渊明《幽兰》：‘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及白居易《问友》：‘种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根须相交长，茎叶相附荣。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沉吟意不决，问君合何如。’杨万里的《兰花》诗：‘雪径偷开浅碧花，冰根乱吐小红芽。生无桃李春风面，名在山林处士家。政坐国香到朝市，不容霜节老云霞。江篱圃蕙非吾耦，付与骚人定等差！’等等，古今咏兰诗不下数百首，足可见兰赋予高格铭操之节，高标作世之范，为人君者岂无敬爱之意！”复以问及贾昊，贾昊笑道：“我喜欢苾蒭草，此草生不背日，冬夏草青，体性柔软，香气远腾，引蔓旁布，师云‘苾蒭草有五义;一，体性柔软，喻出家人能折伏身语粗扩；二，引蔓旁布，喻出家人传法度人连延不绝；三，清香远闻，喻出家人戒德芬馨，为众人所闻；四，能疗疼痛，喻出家人能断烦恼毒害；五，不背日光，喻出家人常向佛日。”，贾昊言罢，众人皆称善。只闻从逗蜂轩处传来：“此苾蒭草最是平生我所恨！”
　　但见一女子身着粉红绦穂连衣裙，身后跟着几个伺婢丫鬟，有伺儿、芹儿、蕊儿、瑞儿皆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往此处走来，你道此人怎生模样？
　　真个袅娜多姿，体态超群。眉如翠羽，肌如羊脂。两腮妖娆如春露泫蕊，两眼湛然更胜三秋之水，十指纤纤若三春之笋初凌破土，蛮姿柳态更胜掌上飞燕，轻声燕语如籁天音，天生一段痴愁，更著眉梢，平生万种风情，悉堆眼角。诚然是月里嫦娥，花中仙子。此女正是老夫子之爱女丽儿也。
　　只见她眉尖似蹙，腮边抹痕，天然一段风流体态，只是不胜怯弱了些。更兼其喜怒无常，素习猜疑，好弄小性儿。这不知何原故，只见其两眼斜向贾昊，冷冷笑道：“有如此佛性，来日想必就是一位了道高僧了！”言语奚落，似哭似诉。众兄弟皆知自贾昊来至书院，丽儿对其便有十分体贴之处，虽说年纪不大，但遥爱之意已十分虔诚。其为人孤高自许，目无杂尘，虽与别的兄弟也有相好的，但较之于贾昊，亦不可同日而语了。况二人天性纯真，多有不避嫌疑之处，故此便比别的兄弟更熟惯亲密了些，既是亲密便不免生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悔。因前日其父叔家有一女儿端儿来至书院，不期与贾昊相识，生得虽无丽儿清秀端重，但为人豁达直爽，不拘于旧俗，不缚于旧礼。而书院弟子多伴是不格旧陈的，一旦相识，故然比及那些老古守旧者更加好处，甚得人心。因贾昊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对待别的姊妹如同对丽儿一般，因与端儿相好几日，不料丽儿视在眼中，便有些不忿之恨，贾昊却是浑然不知。因此二人言语较之与昔日大有不和，不是故造言辞以泄忿，便是捉其不是以嘲讽。贾昊生性温和，知其有忿而远之，这几日便不十分会面，偶有撞到亦是急忙闪开，本想缓解几日，以解其忿，原是求近之意，因丽儿天性癖怪，不但不能体贴其意，反生不情之恨了。
　　贾昊但见丽儿如此看着自己，也知其心中有恨，况有众人及老夫子在侧，不免倒生出个怯怯之形来，不敢觌面而视，只垂首低耳，不动声色。丽儿见老夫子作色，只好愤愤而去，伺儿、芹儿、蕊儿、瑞儿几个贴身丫鬟亦尾随而去。不在话下！
　　老夫子笑道：“今日阳光甚好，万物待时节而蕃生，欣欣之景象，撩然情思，岂无诗绪？不知谁可口作一诗，聊倩老夫近日枯竭之肠，亦不负天地万物所赋之志也！”众弟子多有推让，老夫子见责道：“为学者，首当自荐，奈何推让？”，遂命贾昊口占一赋，贾昊不敢推脱，但见新雨初断，万物之景象，泫泽清芳，润滋天下之物，不可不叹天地之无私，春雨知时节，因而咏曰：“新雨过，断霞散彩，初阳倒影，天外云峰，数朵相依，冉冉春无极！”夫子言妙，陈彬亦咏曰：“旭日衔青嶂，晴云洗绿潭;白日生春树，浮光夜转珠。”，崔灏笑道：“此时此景浮光两字，只怕节外生枝了！”陈彬笑道：“君不闻‘白光一照，浮云自开’，只怪君腹味不全，何怪人哉？”，崔灏笑道：“白光一照，浮云自然能开，只是如此阳光之时，白光一照，浮光如何能开，岂不有点鸡口牛后了？”，陈彬知其所诮，啐道：“为学者，胸纳天地万物，笔端涌生四季之景，方不负天地之识，若以景论景，以事论事，惟恐泱泱中华翰墨亦毁于一旦了。君腹之大，奈何间不容物耳？”，崔灏闻说，笑道：“如君所论，此句‘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岂不绝调？”，引得众兄弟一笑，老夫子亦酣然一笑。夫子时以此法论学，取意于‘切切偲偲’虽说偶有争执，也尽已之见，故不多干涉，时以聆听其失其得，以纠其过，以养其善，循循善诱以自得，或时暗敲侧听，窥其病源，暗下针砭。众弟子知夫子取意于此，兼夫子慈善亲厚，又是一个笑面菩萨，众弟子皆又敬又爱，若有见论，便无拘束不开之处，吐露心腹，从不掩遮。
　　老夫子见其争议不休，因笑道：“常闻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物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正如天地之间，万物共生，若无厚德何以载物，若无雅量何以容人，若无切偲之诚又何以教人？为学者，当互补彼长，切切偲偲，不可勾心斗角。要以温馨相对，不可冷面相背。正如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洪老曾曰：‘性气清冷者，受享亦凉薄；惟气和暖心之人，其福亦厚，其泽亦长。’不可不察！”说话间，江南名士王谦、霍陵、董仙并太学博士崇文，秘书省正字秦岭，国史院编修官杨浦来访，老夫子忙出迎，至客厅膝谈，聊叙寒暄，不在话下。
　　老夫子去后，梁淹、霍兴、贾昊、苻记、徐萱、王浥、王寒、朱蒂、苻坚、楩楠、陈彬、杨罕等诸兄弟来至后花圃，但见此处奇花异草怪石，多引耳目，贾昊笑说：“一片树阴，半庭藓苔，差可会心，何须置办些奇花异草？”，徐萱笑说：“无花草异石，岂成造化？若是檐前有绿黄葵，雁来红，鸡冠花，布满阶砌，而移榻至此，或枕石高眼，或是捉塵清谈，纵是门外车马声喧，滚滚烟尘岂与我相关？”，贾昊笑说：“若能坐主两忘，何处非安足之处？”，王浥笑说：“灯下玩花，帘外看月，雨后观景，醉里题诗，梦中闻书声，皆生别趣。若是逢得孙仲益谈浮白俗谈，足当洗耳。”，徐萱闻说，啐道：“今生与汝同窗，误我半生安逸。”，众人一笑说：“不若于此烹茶中清谈长啸，此中大有真趣。”又笑说：“若是谈困了，于此高眠一觉，醒时茂树屯荫，那才时宜。”，众人闻之一笑，一径而走，不几步便至淑茵褥池，但见池中鸭鹅追戏，曲胫俯仰，呕歌快哉！贾昊笑道：“古人云‘浮光多美鸭’，今见浮萍聚处，鸭鹅俊美，难怪樊千里用作鸭茵！”马凯笑问：“此樊千里谓之何人？”，贾昊说：“野书上说，太原少尹樊千里，买百只鸭置于后池，载数车浮萍入池，为鸭作茵褥，后来鸭肥色俊，樊千里甚爱之，有诗曰‘浮光多美鸭，水萍聚吾家’由此也！”霍兴笑说：“今日才知水藻碧于蓝也！”梁淹笑道：“春草碧色，春水绿波，方铸水藻之色！”蔡中笑道：“以此说，山菰红得似血，那定是杜鹃洒啼过了。”，贾昊笑说：“唐诗中云‘何事人菰凝血色，莫非杜鹃洒啼浪’，虽说书中之识，未必是真，可见有此一说，也就不侮了方才之话了。！”楩楠闻说：“难怪今朝但听杜鹃声啼，凄婉不已。向来我只知人才有感情的，不想这禽兽也有通情的时候，先日老夫子说我‘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今日所见，也就不委屈了！”引得众人一笑。
　　正言语间，只见在茵褥池南岸，有两只鸡，一雌一雄，追踪其间，雄鸡在后，雌鸡在前，似有沐风之意，又有逑爱之情。叽叽啼啼不止，楩楠见而讥道：“阳春三月，最是难熬。你瞧这对淫娃荡妇，光天化日之下，恁是不羞，当着我们还唧唧哝哝。难怪人说‘一点红，无廉耻’！”王寒啐道：“一点红，无廉耻，是说青楼妓女的，咋就编派到了它。”，楩楠不采，只管捏着嗓子眼，作雄鸡之声唤之，争奈雌鸡不顾，范椁笑道：“汝之不惠矣，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夜同寝，昼同行，恰似鸾翔凤集，和鸣一处。其声和谐，相应相从。你是雄的，反作雌鸡之声，如何应你？如若作雄性之声，雌鸡便让你风流！”众兄弟大笑一回，楩楠啐道：“放屁，大丈夫定当雄飞，安能雌伏？”徐缇闻说，讥讽道：“常闻‘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以人而行走禽之声，岂不无礼？相鼠以礼，人如此无礼，可见居之下矣！”楩楠不采，依然如故，而鸡相遂于花木草丛之间，似若无闻，梁淹见笑说：“昔日晋豁家养有八哥，善效人声。有人撝鼻学之，不似。乃以头插入瓮中，遂大似。如若把头插入瓮中呼唤，没准就应了。”，楩楠闻言大喜，于是把头插入瓮中作雄鸡之声，雌鸡亦不应，楩楠问之何故，王寒笑道：“听说鸡孵鸭雏，待长大后，鸭浮水而去，鸡从岸上呼之，鸭不还顾，皆因种类不同罢了！”或者讥讽曰：“鲁国曾尽来一只大神鸟，鲁国国王就以国乐取悦它，演奏《九韶》，又备以美酒，杀以牛羊供奉这海鸟，只结果这只海鸟不吃一口肉，不喝一口酒，郁郁寡欢，三天就死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楩楠摇头不知，杨标讥之曰：“以已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众人闻之大笑，楩楠啐道：“你们皆是‘瓮里醯鸡’，天杀的蛆！”复又追鸡而嬉戏，两鸡惊骇而走。众兄弟亦大笑而散了。
　　且说这王寒自幻性格异常，其淘气乖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上，还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又因祖母溺爱，父母亦不以有十分管束，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业。至来书院，其性虽说稍有敛治，然其天就一番脾性，箴规不得。夫子亦时常叹嗟，终是无可就也。像高艺、高启、朱蒂、杨林、李贵、朱标皆统出一病，别的待时应事再论了。
　　众兄弟散后，这王寒四下里也觉无趣，独行于后花园，但见后花园内百花竞放，喜的忙去折了几枝插瓶，刚撷了几朵，只闻那管事的林婆子嗷嗷叫了起来，说：“少作些孽吧，仔细被雷霹哩！”王寒斜了一眼，说：“捉了反叛似的，听你嗷嗷的！他们撷得，偏我撷不得。防我倒防贼似的，你自家的孙女也时常来撷，也没见得你老恶言恶语的，自从这地基分了管理，也是每人各管一处，你老管这花儿，得了宝贝一般，比得了永基还高兴。你既得这地儿管，就该每日折些来送给各处的姊妹兄弟插瓶，不然要这花儿作什么，我今儿头一回掐些儿插瓶，你就擒了贼似的。”，这林婆子闻说，恨得钢牙直迸，啐道：“你还敢跟我强嘴儿，老娘恨得牙根子痒痒的，你等兔崽子黑眉乌眼的，那一个配得这花儿，倒没得玷辱了这好花好草的。这个园子大着呢，这处花虽说我管着，可老娘上头还有几个婆子瞧着我呢，别说是你，就是老娘也不敢动一根的草，这不趁早去了，若是被那管事的婆子揪住了，不把你那膀子橛折了。每日起早贪黑的谨小慎微的照看，恐出差错。不知老娘为了这园子多辛苦着呢，你瞧瞧老娘这形景，饿鬼似的。你折了花儿不说，反抱怨起老娘来了，仔细那甄妈妈撕你的肉哩！”王寒说：“不与她相干，她老倒撕我的肉？你老也别排场我，这又何尝不知你老的道理，如今这园子分割管理，你得了这园子，除了每日供应一些花为姑娘插瓶，除些之外，你老采了这些花风干卖给那药铺子或香铺子得利，这会子我折了两朵，就误了你老发财，抱怨天抱怨地起来了。别的不说，只说这园内的菜儿果儿，你们这些婆子们不知就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还可以出去卖掉。你说说自己可有良心？”，那林大娘闻得这席子话，气得眼睁筋浮的，怔着脸去了，一面啐道：“你别走，等我找来甄婆子来说话，那时候才看你那脸大屁股小的。”说着便去了，片时功夫那甄婆婆来了，林大娘过来一把将王寒手中采折的花夺掉，瞧给甄妈妈说：“你老也看看吧，如今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踏践这个，我没说他两句，他倒还我一百句，你老还说我心软，这叫我怎么说人？”，王寒也不理论，那甄妈妈笑说：“我倒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为了这个，也值得发这么大的火。”，王寒见这甄妈妈向着自己说话，越发精神起来了，那林婆婆因王寒之事心下忿怒，这甄婆婆也不遂自己的心，便说：“你老既然这么说，我也担不得什么了，日后这园子的一花一草，也尽由着那起下作的去吧，我也省得天天提心掉胆的，担骂名。”说着便愤愤而走，王寒撤了个冷眼，将花一蹭，破了花瓣，也自去了。
　　这林婆子气得正是一团火，走出园子，这见那管事的夏婆子迎面而来，这见林婆子一团忿怒之气象，这便问：“你老这又是怎么了？倒似吐了坐山似的。”，那林婆子说：“别提了，生生作贱了人。你说那甄婆子眼里也太没人了，昔日为要这园子，闹得不遂我心，如今宋妈开了脸，让我管这园内的花，不期那下作派的野崽子竞排场我，捼了花不讲，反啐起我来了。平日里我操十分的心，她倒说我不尽心懒惰，这会子又说我什么大不了事儿，竞弄得我两下里没了脸，你说我气不气？”，夏婆子闻了，笑说：“我的老乡好，你还不知道，别说是几朵花了，前日那个肥头大耳的生生把那前院内刚栽的一颗小杨柳折断了，我没说两句，那宋妈就拦在头里，说‘折了树要紧，还是折了人要紧’倒没头没脸的啐了我一回，这算什么事儿，若不是尽了所应之事，老娘闲的蛋疼也好比磨牙的是处。若是一应之事，皆由它去，就是作践了，只怕也没得这般受侮。如今太太不管事，皆由那些年长的婆子管理，一应大小之事，也都是她们说的算，什么挑斤拨两的，不管也罢了，管了倒落个没脸。”，林婆娘说：“你老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也曾伏侍过老祖母的，你若抽个闲时把此事向太太说了，兴许也好过些。”，夏婆子笑说：“太太平日里事也多，那有闲心管这个，以我看，但凡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了了事！”说着便去了，那林婆子也悻悻走开了。
　　且说丽儿撵至束薪亭，恹恹倦容，不言不语，腮边眉睫堆愁叠恨的，满嘴皆是贾昊的不是。芹儿见小姐这般形景，知小姐为贾昊用情，亦不敢多作言语，只在其侧坐下，凝视湖中滟滪之色，忽见亭上有三个金镶嵌真体大楷‘束薪亭’便想起《诗经》中有云：‘绸缪束亭，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方笑说：“小姐可曾闻月下老人之说？”，丽儿只是攒愁吟恨，如何有此闲情操劳于梦录之中，万不能的。
　　芹儿见小姐无心于此，笑说：“在《续幽怪录，定婚店》中记载：‘韦固夜经宁城，遇一老人依囊而坐，向月检书。固问所检何书？答曰‘天下之婚牍’又问囊中赤绳？答曰‘以系夫妻之足，虽仇异域，此绳一系，终不可避。’我想小姐定与那贾昊有缘，不然天下之大，奈何偏偏就彼此相遇了，这难道不是有缘么！既然有缘想来月下佬一定会用赤绳相系的，只是现在时间未到，到了纵是相隔千里，一在天之角，一在地之涯，或是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终是有机会成为夫妻的，这原是月下佬预注定的。向来婚配之事皆是出人意外的，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定了亲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红绳系住的，再不能走到一处的。”，丽儿闻说，方敛了愁绪，问道：“此话如何说？”芹儿因笑道：“我想你和贾昊定也是月下老人系好了的，不能如和就走到了一块，既然走到了一处，就要彼此通容，‘共守而食，合卺而酳’但凡有事亦不可徒作伤悲，不然倒辜了月下老人的一番栽培，也白白流了这些眼泪的，终是不济事的。”丽儿听了，腮边染了些胭痕，较之于桃花颜色，越发淡中取雅了些。芹儿见了，笑道：“《诗经》中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小姐笑之灼灼，其貌夭夭，正如束薪亭傍的三株桃蕊，以诗中所云，如何不是良缘？”小姐虽说心中承喜，但碍于面上，又是世礼大家，受过闺训所饧，越发掩了去，只啐道：“小死蹄子，越发混说了，看不撕破了你嘴！”一语未了，但见宋妈笑着这边来了，因笑说：“这话如何不是，只是现在还年轻，还不老成，只怕太太、老太太也不依的！”芹儿忙起身拉着宋妈说：“老妈妈既然有主意，为何不向太太，老太太说去？虽说现在还小，但总有长大的时候，只管现在把此事说明了，纵然是不急于一时，也有了作保的，岂不方便又稳当？”，宋妈笑说：“你这孩子急什么，是不是逼着你家小姐出了阁，自己也早些寻个小女婿去了！”臊得芹儿直掩面弄拙，两粉脸簌簌飞红一片，半天才说：“宋妈越发倚老卖老起来了，我倒说的是正事，怎么就扯到了我？”，丽儿见了，不禁笑了起来，说：“宋妈说的好，这也是原该的，你若不压压她的火，日后越发火了。”，芹儿努了一眼，向宋妈说：“宋妈妈既然有了主意，就该在老太太面前说，横竖老太太是有主意的，虽说老太太现在扬州，你也知道老太太最喜欢小姐的，但凡宋妈说明此事，老太太必是欢喜的，然后宋妈妈从中做媒保成此事，想来也是千妥万妥的！”丽儿先是怔怔的，后又扯到自己身上，啐了芹儿一口说：“看不撕烂了你嘴！”口里说着，便起身来揄芹儿，此时只见贾昊持书而来，芹儿笑道：“小姐，如何不是‘绸缪束亭，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岂不应了验？人都说除四书五经之外，别的书皆是杜撰无实旨的，想来也是有理有据的。”，说着跑开了，宋妈也自去了。丽儿起身就走，佯着不曾再意，经过贾昊身侧，但见他只顾看书，根本没有留意于已，一时怀恨，直把贾昊撞倒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