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刑侦大队长终于与这位被自己探究已久的对象面对面地站定了。游众凌个头高大,结实,只是头上过早地秃了顶,仅剩下一圈稀疏的白发。一双细眯眼在红润的圆脸上,笑眯眯的,看上去宛如一位善良、敦厚的长者。
舒烈求的目光在游众凌包着纱布的右食指上停留了片刻。
游众凌立即满脸含笑地朝舒烈求打开了招呼,“您来借书?”
“有这期的《人民文学》吗?”舒烈求顺着话题同。
“有,有!”游众凌转身便去书刊架上取书。
舒烈求的目光跟着他那敏捷的身影悄悄移动着。很快,游众凌就取了书来,连同临时借书证一并递到了舒烈求的手中,“很对不起。”游众凌客气地解释,“凡是外来的客人借书,我们都要登记一下。”
“这当然罗!”舒烈求说着,将书收下,一边将书卡填好交给游众凌,一边与他搭讪着说,“这么大的一个图书阅览室,就你一个人,够忙的吧?”
“哪里,哪里!”游众凌打着哈哈说,“原来两个人还忙不过来,现在一个人都够轻松的了。所以,院领导将原来的老姜调到病流室去,这个清闲的工作却照顾了我这个不中用的半老头子。”
舒烈求望着游众凌那硬朗的身板,语意双关地说,“其实,瞧你外表年龄与你这利索的行动很不相称啊!哦——”随着这一声“哦”,舒烈求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游众凌听了这话,立即楞怔了一下,片刻过后,便恢复了常态。这时,他跟着干笑了几声,掩饰般地说道,“热能生巧,在图书馆工作多年,早练出来了呢……”他伸出一只大手,在工作台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了几下。
“咦?手指怎么啦?”舒烈求指着对方那包着纱布的食指,故作惊讶地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游众凌略略露出一丝惊慌,随即镇定下来,淡淡地说,“甲沟炎,上了点消炎膏。”
“这可是个该死的毛病哩,晚上痛得人连觉都睡不好呢。”舒烈求似乎深有体会。
“啊,是,是啊!”游众凌点头附和,又忙着接待刚进来的晁正珐,“借书吧?”他主动问晁医生,有礼貌地避开了舒烈求的诘问。
“哦,您也来借书?”晁正珐很随便地朝舒烈求打了个招呼,并顺手将写好的书名递给了游众凌。
游众凌接过纸条,进小书库取书去了。舒烈求对敏捷的外科医生迅速作了个易懂的手势……刑侦大队长满有把握地离开了阅览室。
游众凌取书出来,见室内只剩下晁正珐,忙笑吟吟地问他,“你跟鼎鼎有名的刑侦大队长还蛮熟悉罗?”
“熟什么!”晁正珐看看表,急急忙忙地说,“打个礼节性的招呼呗。呵,老游,请你快点填书卡,我还等着查资科,去替一位新入院的病人定治疗方案呢。”说着,他迅速从游众凌手中将刚取出的书拿过来,猛地一下,却连对方食指上的纱布卷一并拉过来了。
“哎呀,真对不起!”晁正珐歉意地说着,见游众凌迅速将手缩回去,忙问:“手指怎么回事?”他将扯下的纱布看了一眼后,又朝对方递回去。
游众凌在心里狠狠咒骂着眼前的外科医生,却不敢再说谎话了,只好支吾作答,“没、没什么。前天搞卫生,不小心擦破点皮。”他用左手接过纱布,尽快将那个圆形小卷套在自已的右食指上,从抽屉内取出胶布,在上面狠狠地缠了好几个圈。
晁正珐一边在借书卡上签字,一边关切地嘱咐游众凌,“最好另外换点无菌纱布,免得伤口感染化脓。”说罢,夹着书匆匆离去。
游众凌朝他的背影警觉地望了一眼后,即刻陷入了沉思……
晁正珐出了大楼,越过花坛,追上正在缓缓行走的苏舒烈求。
“怎么样?”舒烈求轻声问他。
晁正珐紧走几步,与舒烈求并肩同行,高兴地告诉舒烈求,“伤口没让我看清。不过从纱布里的痕迹可以肯定,是一个感染正在化脓的外伤,而绝对不会是甲沟炎。”
“可以肯定吗?”
“错不了!甲沟炎应该用黑色的‘依比膏’,而他那纱布里却全是磺胺粉和红汞的痕迹。这一点,瞒不过外科医生的眼睛。”
“哦……谢谢你!”
舒烈求道过谢后,便迅速跟晁正珐分手而行。很快,他又到了太平间前的防空洞旁。许辉领着几位民兵正在清扫洞周围的碎石和砖块。
舒烈求刚近前,只听许辉正在独自嘀咕,“这个糟劲儿,还要多久才干得完呢?”
“谁叫你不发动群众嘛……”许辉回头一看,是舒烈求站在身后。
几位民兵忙打趣说,“你们刑侦大队多的是棒劳力,派几个来支援吧。”
这话,引来了一阵轻松的笑声。
舒烈求也跟着笑了笑,突然走到一位高个子民兵跟前,指着他身上的旧军装,诙谐地打趣道,“回家和老婆打架了?你看,扣子都扯掉罗!”
“真是天晓得!”对方耸肩笑答道,“一件旧军衣晒在外面,不知是哪位三只手的,顺手扯了一粒扣子去。现在又不是前几年,还有人对军扣这么感兴趣了。”
“一个巧遇上的发现!”舒烈求心里顿时明白了。
燕玟陷入—种极度的惶恐中了。
近日来,她总觉得有许多无形的跟睛在牢牢地盯着自己。就连余褚绗那双本就楚楚动人的丹凤眼,现在也常盯得她心里发毛、害怕。怨恨的同时,她开始诅咒自己的丈夫……
她和游众凌,是一对被共同利害关系拴牢的夫妻。当燕玟还是娘家的风流小姐时,在一次堕胎事故中丧失了生育能力。后来与游众凌结婚,为没孩子生的事,两人暗地里闹过不少次。十年前,游众凌将一个自己与别人生的孩子抱进家来,当作义子,让燕玟抚养。燕玟哭闹不干。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以后互不干涉“内政”。后来。燕玟与医院的民兵队长柳奋然勾搭上了,两人明来暗去地打得火热。游众凌气不过,也与燕玟闹了几次纠纷。但一旦燕玟将“义子”作为杀手锏抛出来,奸猾的游众凌又乖乖地服了输。因此,每当人们说起游众凌的纯朴厚道时,只有燕玟在心底里狠狠咒骂着阴险凶狠的丈夫……
今天下班,她和游众凌没情没绪地扒了几口晚饭,便宛着两具僵尸一般,各自呆坐着发楞。这时,一种难言的悲哀和恐怖不住地诵上燕玟的心头。
恍惚中,燕玟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飘忽在“太平间”的幽灵,好像是那个憨厚屈死的辛师傅。一会儿,幽灵又骤然换成了血肉横飞的欧阳丽娟,对着自己正在哀哀哭号。接着,哭声越来越凄切,越来越响亮,渐渐地,哭声变成了怒斥声。欧阳丽娟那闪烁着怒火的双眸逐渐变大……最后,变成了一双闪着寒光的铁手铐……
“天啦,太可怕了!”燕玟突然用双手死劲捂住脸,歇斯底里般地叫起来。
“你嚎死!”游众凌赶紧关上房门,压低嗓音,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
燕玟定了定神,幻觉都消失了,眼前依然只有那光秃了顶的丈夫。
游众凌嘴角叼支烟卷,不住向燕玟投去冷冷的目光。燕玟受不了这冷酷而可怖的眼光,便索性闭上眼,想清理一下纷乱的头绪。可是,她刚一闭眼,又觉得浑身是血的欧阳丽娟站在眼前,用惨白的双手正高举着手铐向她步步逼来……
“啊!”燕玟大叫一声,突然睁开了双眼。
“你这个鬼婆娘!到底怎么回事?”游众凌光火了,狠瞪了燕玟一眼,威吓地说道,“想找死啊?是不是?”
“我找死?”燕玟用灼灼冒火的双眼逼视着游众凌,咬牙切齿地骂道,“都是你这个不要命的老东西!害得我陪你去进‘笼子’……”
燕玟毫无顾忌地说话,使游众凌吓得打个楞怔。他忙将双眼朝左右怯怯地瞟了几下,按下火性,赶紧换下副面孔,故作温情地拢近正在发怒的燕玟,搂住她,在那雀斑点点的脸上用劲吻了一下,哀求般地说道,“好啦,好啦,我的姑奶奶,抱怨也是枉然。现在你我只能同舟共济,渡过这一关。以后,任凭你怎样,我……”游众凌刹住话头,松开燕玟,故作凄惶地坐到一旁。
燕玟长叹一声,渐渐安静下来。
黑夜,很快降临了医院。如钩的上弦月躲进乌黑的云层里,四周格外地寂静。房间里,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和阴冷。
那个儿子从外面回来了,见了父母的模样,也许是旱已习惯了这种景况,他不声不响地进了后面的小套闻内,可怜巴巴地独自睡下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游众凌却突然长嘘口气,用异乎寻常的亲热口吻对燕玟说道,“别发愁了。我也想通了,还是曹孟德说得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来,咱俩今晚上开怀畅饮一番吧。啊?”
“喝酒?”燕玟木然地重复一句,抬起头,疑惑地将游众凌打量几眼,撇撇嘴说,“我可没你那个雅兴。天知道……”她没有勇气将可怕的结局再说出来。
“你呀,现在的形势微妙得很呢。”游众凌含蓄地劝说燕玟,“人生有酒须当醉,何必为明天担忧呢……”他边说边从床下摸出瓶葡萄酒,取出两只滔杯,拉过燕玟,夫妻双双依桌坐定。
这时,游众凌偷瞟燕玟一眼,忙将手中那杯斟得满满的酒递给了她……
燕玟困惑地望丈夫一眼,她那略有点麻木的心灵再也没想什么,只是深深地叹口气,端起洒杯,就着晚餐的剩菜,边吃边饮……
游众凌见燕玟已将杯中之酒渐渐喝光了,便一仰脖子,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然后,他双眸凝视燕玟,从一丝怜悯的眼神中,方透出丁点儿人性来……
房子里,像被死神的翅翼笼罩着一般,又回复到毫无生气的静谧之中。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