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仙境史碑记载:神纪元三万零四百一十八年八月,月圆前后的短短七天内,白泽仙境共遭遇特大狂风二十九次,重笔标注:风是没来由的风,动辄斩杀仙境草木无数,每次它们刚辛辛苦苦把胳膊腿安好,后面更大的风暴紧随而至,所以这段期间内,仙境的花木一直是缺胳膊少腿、肢体不全的;共遭遇特级冰雹四次,重笔标注:冰雹宛如鸡蛋大小,力猛如锤,历经数千载完好无损的仙宫在这段期间多次修缮,不过刚一修完大如鸭蛋、鹅蛋的冰雹紧随而至,所以这段时间内,仙境弟子都是顶着剑盾、头盔,甚至锅盖在破漏的屋顶下过夜的。记载的最后有一行极小的字,仔细辨认如下:仙境掌门白泽真人严重怀疑这不是天灾,而是人为的,括号——能做出这种破坏性极大而又极端无理取闹不顾他人感受让人忍无可忍的事的,他认为,只有一个人。
鉴于他没有说出到底是谁,而且也没有过能为此事的唯一人选南荒仙君当时在白泽仙境逗留的记录,这段小字便被忽略不计,很快磨没了。
天玉子在房中闭关六日后出关,仙境骤然放晴。
仙宫大殿上,白泽真人脑袋歪在椅背上,鼻孔朝天地打瞌睡,每次打呼噜声音过大时,幻逍会提醒他一下,然后他会换个姿势继续睡。幻遥和幻游在猜拳,前者已经输得面红耳赤,无灵子和霍小蛊在碰杯喝酒,前者喋喋不休地抱怨酒里有苦味,后者指天发誓天地良心她没下药。这时,门口站岗的弟子慌忙跑来通风报信:来了,来了!
天玉子步进仙殿时,堂上一派肃然,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幻逍领声道:“参见仙君。”
众人中除了白泽真人和无灵子二位仙主长揖,其余皆跪拜。
天玉子目光超过他们,飞向堂首,坐定,端起茶杯,“都起来吧,不用装了。”
他扫视一圈,说道:“此番召集大家,有一件重要的事。”说罢拿出一封信,“半个月前,本君刚得知白泽老祖的封印出了问题,原定的三年之期恐怕只有两年不到。仙境动乱刚平复,魔族又屡出奇招,偷盗宝物,暗自扩充势力,我们一刻也不能松懈。在此之前,炼制复活老祖的仙丹是重中之重。”他看向白泽真人。
后者接道:“炼制仙丹的四味仙药,目前有三味算是有了着落,还剩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味无根草。”他斜了霍小蛊一眼,鼻孔吹了下胡须,“鉴于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个凡人,能力有限,你们有谁愿意随她一起去取无根草?”
霍小蛊垂着头,她已经听说了,想得到无根草,需要进入冥府通道,她一个凡人,进了冥府不就死了吗,虽然只是入口处,但光想想就够可怕的了。
幻逍第一个举手,“师父,仙君,弟子愿意同去。”
白泽真人瞪着他,一副要把他皮剥掉的表情。天玉子皱眉。
幻遥也举起手,“师父,弟子正修习阴阳五行术,正好需要采集冥火,弟子也愿意去。”
幻游随后举起手,“师父,冥界的三魂阵独一无二,弟子早有耳闻,也想去见识见识。”
一眼望去,堂上有一大半人都举了手,连十大长老也有三个想去。
白泽真人一拍桌子,“反了天了,都凑什么热闹,你们以为是好玩的吗?此行有多凶险,你们知道吗?”
天玉子扇骨轻抬,止住他,“既然大家都很踊跃,直接选人就可以了。幻遥精通阴阳术,可助一臂之力,无灵子有几种地界的御兽,也一同去,青兹长老法力高强,行事稳重,可保万无一失,另外,在接近冥府时需要护法结界,我也会去。”
从他开始点人时,幻逍便焦急地等着,此行的危险非同小可,他一定要陪在小蛊身边,可等到最后却没自己的名字,他抢声道:“仙君,弟子愿赴汤蹈火,共取仙药,请仙君恩准同去。”
霍小蛊也期待地看向他,照她自己的想法,他如同一把为她遮风挡雨的伞,没有谁也比没有他好。
天玉子滑了霍小蛊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幻逍,扇柄暗中戳了戳白泽真人。
白泽真人一个机灵,立刻会意,破口大骂道:“你瞎跑什么,你们都走了,谁来守护仙境?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们的?”
天玉子怡然自得地扇着风,“既然真人坚决反对,你便留在仙境,守好门户。都散了吧。”
幻逍心急如焚,还想据理力争,天玉子已经飞身离开,在堂上传音:“刚才点到的人,今晚酉时到书房,商议行程。”
再想去求白泽真人时,只见他怒目圆睁,再说一句,指定挨骂。
霍小蛊来到他面前,“幻逍大哥,算了吧,反正有那么多人一起,我一定会拿到无根草回来的。”
“小蛊,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可仙君为什么不让我去啊。”
无灵子走过来,“这天玉子到底想的什么,我举手了吗,我举手了吗?竟然还点名让我去,不知道我家里那些崽子们会担心我吗?”
霍小蛊问道:“那仙主您到底去不去?”
“看在他眼中还有我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本来还抱有一线希望的两人丧气地对视。
到了晚上,说好的酉时开会,结果天玉子到戌时才来,商量到子时才结束,霍小蛊困得直打盹,基本上什么都没听进去。所以第二天一早,她理所应当的没有按时起床,所有人收拾好行囊,百无聊赖地站在仙宫门口,等她一个人。
“她住在哪?”天玉子问道。
幻遥道:“她和大师兄住在西殿。”
这句话在天玉子听来,有一层非同寻常的意义,他衣袖一甩,都住在一起了,还说不会嫁给他。
他出现在西殿时,霍小蛊正和幻逍面对面坐在一起吃早餐。
一股不妙的预感如乌云悬在霍小蛊头顶,她鼓着腮帮子,呆愣地看着他。
幻逍恭敬道:“仙君。”
天玉子目光越过他,看向霍小蛊,“睡好了,吃好了?”
霍小蛊咕咚吞下嘴里的粥,老实道:“还没有。”
幻逍敏捷地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把她拉到一边,“那个……仙君,马上就好。”说着帮她擦掉嘴边的饭渣,暗示她别乱说话,仙君肯定是等急了。
这情景在天玉子看来,像极了体贴的丈夫照顾要远行的娘子,一阵风吹过来,桌上的饭菜全部扫到地上,二人转过头,天玉子已从视线中消失。
“都怪我,叫你起床叫得晚了。你快走吧,我来收拾。”
霍小蛊答应了两声,抱着包袱,捡了个馒头,向门外跑去。
天玉子立在牌楼下,望着仙境雾霭,心底翻涌他分不清的情绪,他从没体贴入微的照顾过任何人,刚才的一幕不停在眼前回放,愤怒和酸涩之余,竟然希望他也可以这么亲密无间的照顾她,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认为自己的角色,应该是主宰者、宽恕者,一如既往地居高临下,别人只有服从的份,然而当他看到幻逍把她揽到怀里,拭去她脸上的脏东西时,他有些……羡慕。
一路上,霍小蛊悲哀地跟在天玉子身后不停地道歉,“仙君大人,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敢了,请您原谅我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迟到了……”
天玉子忽然转身,霍小蛊来不及停下,笔直撞过去。眼前一片云纹白影,她抬起头,“仙君?”
“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住在一起?”
霍小蛊愣住,“啊?”
“你和幻逍,是不是住在一起?”
霍小蛊听懂了,她摇头,“幻逍大哥住西殿的最北面,我住在最南面。”
天玉子转回身。
“不过后来他嫌太远,就搬了过来。”
他又转回来,盯着她。
“搬到了隔壁。”
无灵子哈哈笑道:“好戏,好戏,这一路上有看头了。”他拍了拍霍小蛊的头,“一定要加油啊。”抬头碰到天玉子阴冷的目光,他身子一仰做了个受惊的夸张姿势,“呀呀,好可怕啊。”说着凑到他眼前,语重心长道:“我说仙君大人啊,你再不温柔一点,金丝雀就要飞到别人家去喽!唉,到时仙境的花花草草又要遭殃了……”
天玉子不等他说完,拉过霍小蛊,转身对众人道:“我先走一步,你们自便,两个时辰后在因果桥汇合。”说罢踏上风轮,绝尘而去。
无灵子大叫:“喂,我还没说完呢……哼,小气鬼!”一转身,见青兹长老早率众人走远了,“你们这帮混蛋,等等我……”
霍小蛊法力低微,在风轮上根本站不稳,左摇右晃,偏偏速度一会快一会慢,她不得不拉住天玉子的衣袖,“仙君大人,可不可以飞慢点?”
天玉子头也不回,忽然加速,她惊呼一声,情急之下死死环住他的腰。
天玉子皱了皱眉,“勒太紧了。”
霍小蛊愣了下,抿了抿唇,“……对不起。”她松开手,身子后仰,在下坠的瞬间,她不可否认有自暴自弃的心思。
她刚一坠下,天玉子便察觉到,在空中拦腰截住她,抱住她时,她的头惯性地向上甩,距离他的脸极近。
“对不起。”她惶恐道,然后极力挣脱他手臂,蜷缩到一边的角落。
天玉子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乱如麻。
他蹲到她面前,“慢下来了。”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吼道。
霍小蛊惊望着他,瞳孔晃动,眼泪滚滚流下来。
天玉子红着眼眶,攥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对不起。”
霍小蛊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伸出手抓紧他胸前的衣襟,摇了摇头。
无灵子一行人到的时候,看到两人手牵手站在桥头等他们。
“啧啧,还真是伉俪情深啊,我错过了什么?”无灵子骑着一匹英挺的独角龙走过来。其它人用各自的法器,幻遥是一块紫玉罗盘,青兹是一条青灰色的天蚕丝带,随从的弟子一应御剑。
霍小蛊听出他语气玩味,主动松开天玉子的手,退了一步。
无灵子被天玉子看得浑身发毛,一咂嘴道:“你看你,这么快翻脸,脾气这么坏,让人家怎么相处,是不是?”
天玉子走过他身边,“你给我闭嘴。”
他回头,向众人道:“因果桥分三段,第一段称飞觞月影,桥边之景亦幻亦真,这段较容易,只要心无旁骛,灵台清明,就能御术飞过;第二段称虚花韶华,考验你们的忍耐力和仙者正气,需要穿过结界阻碍,而且会有一些诱惑,但只要心性坚忍不拔、刚正不阿,便能顺利通过;第三段称作风月无常,这一段的艰难非同寻常,不仅桥中壁垒高筑,机关重重,而且变幻无常,一般的守护结界都无用,需要大家全神贯注,竭尽全力。每过一段,艰难更甚一分,切不可疏忽大意,大家一起行动,互相照应。”
霍小蛊在岸边,惊奇地看着桥下的大千世界。洛阳的方位清晰可见,青草观孤独地矗立在郊外,观顶金光不在,变成了灰色。洛水依旧自西向东地流淌,她记得有一年洛河洪涝,她和道观弟子跟随长老下山治水,她当时几乎不会什么法术,几次落入水中,长老们都无心顾她,所幸最后没被淹死,也就是在那时,她知道自己天生不怕水。现在青草观人去楼空,她孤伶伶一个人,离开白泽仙境后,又该何去何从?
天玉子在她两步之遥,看她深陷在下界风景里,什么时候他能进入她眼中,看到她所看到的世界?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轻声道:“小蛊,该走了。”
霍小蛊从沉思中回过神,面前的身影英气逼人,让所有风景黯然失色。
“大仙……”
天玉子抱起她,来时的路上他已交待过在桥上该注意的事项,霍小蛊很配合,自动抓紧他,她张了张口,又沉默。
“你想说什么?”
“大仙,我会不会拖累你?”
“会。”
霍小蛊看着他,用熟悉的充满慌张和无辜的眼神。
“所以你要听话。”
霍小蛊细嫩如幼儿的脖子在行进中晃了一晃,看似郑重地一点头。
因果桥是由结界构成,法力高强的人不出意外,都能灵活驾驭,无灵子骑着独角龙率先走过第一段,到了虚花韶华的入口时,他停了一下,青兹和幻遥先后赶超,他嚷道:“你们走那么快干什么,不是要互相照应吗?”然后低头喝道:“拉完了没有?你这家伙,关键时候掉链子。”
随行的几个弟子速度稍慢,但也陆续到了第二段。
天玉子抱着霍小蛊,最初风轮很平稳,但越接近虚花韶华的入口,越感到沉重,似乎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攫住她,不断下拉,稍有不慎,她可能就会立刻被吸入桥下。无灵子看他在一丈以外行进艰难,“怎么样,要不要帮你载一程?”
“不用。”牵拉她的力不断寻找突破口,这使他很难保持平衡,风轮开始左右摇晃,他看向她,“抓紧我,千万不要松手。”
霍小蛊感到身体笨重得像个秤砣,不断往下坠,她拼命攀住天玉子的肩膀,像个壁虎一样紧贴着他的胸膛,无灵子倒抽一口气,摇着头赶紧走了。
可惜此刻性命攸关,他们没有心思想别的,天玉子甚至担忧,第一段就如此艰难,后面两段岂不更难以想象,可按照清明所说,就算携凡人过桥难,也不该难至如斯,他百思不得其解。
“大仙……”霍小蛊突然道。
天玉子额角冒出细汗,离第二段的入口还剩不到两尺,“别说话。”
霍小蛊愣愣地看着桥外,“大仙……”
天玉子望去,一片虚空,难道是幻象?他低头,被她的表情吓住,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片空白,咬住的嘴唇颤抖着,脸白如蜡。她看到了什么?
“小蛊,不要看了,那些都是幻景,都是假的……”
她手臂垂下,陷入昏迷,天玉子及时抱紧她,催动功力,让风轮加速,唯恐迟则生变。
他们终于到达第二段时,无灵子等人已经走远,留下青兹接应他们。
“仙君,出了什么事?”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幻象,受了刺激,我叫不醒她。”
青兹上前察看,“依属下愚见,这属于情绪崩溃之症,想让她恢复也很容易。”
“怎么恢复?”
“倾心安慰一下就可以了。”他说完干咳一声,“属下先走一步。”
倾心安慰?他脑中有个不确定的想法,拍了拍她的脸,“小蛊?”
他脸上亮堂得像突然点燃的仙灯,看来非这么做不可了,伸手把她额发拨了拨,弯下身去,在额头正中落下一吻。
霍小蛊睁开眼,眼珠子机械地上移了一下,然后又机械地下移,落到天玉子渐渐靠近的双唇上。
她弹了起来,心差点跳出嗓子眼,“大仙,你……”
天玉子见她醒了,讪讪直起腰,握拳咳了声,眼神晃了两晃,“你刚才有些异常,我仔细察看了一下,既然没事,继续走吧。”
第21章共赴仙桥,艰难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