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来了，又为何不出来？”祁烨背着手，墨蓝的眸子如风平浪静的大海，看不出情绪。
一个颀长的身影懒懒散散地从一侧的山水屏风后走出。银缕枕着双手，叹息道：“居然被你发现了，真是让人泄气啊！”话里虽满是遗憾，脸上却是满不在乎。
“你继续纵情于声色犬马，荒废修炼，随便一个小妖都能让你泄气。”看着银缕，祁烨眼里多了几分慈色。
银缕撇撇嘴，不置可否，空气里只余下两人淡淡的呼吸声，多年未见，两个有着相同骨血的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良久，银缕望着窗外已成墨蓝色的天空，眼里带着迷茫和悲伤，轻声问：“你后悔吗？”
最初的最初，他真的恨不能杀了他。他看着他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母亲生前住的宫殿，憔悴得不成样子，他冷笑着质问：“当初你亲手将母后的元神捏碎，眼睁睁看着万千恶灵啃噬的时候，你就该想到这一天！”
可他的心到底还是软了，所以他帮他料理政事，为他把妖界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再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尊敬崇拜他。
后来，他重新振作，他便把大权交还给了他。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寒冷，这就是所谓爱情吗？哪怕她死在你手上，你也不过是消沉一段日子，然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做那个冷血无情的妖王？
于是他开始在六界晃荡，到处拈花惹草，除了不想见到他，也是怕自己继续留在妖界将来也会成为他。也因此这六万多年来，两父子见面的时候屈指可数，竟比陌生人好不了几分。
祁烨慢慢叹了一口气，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小缕……如今覆水难收，任我再如何她都再不会回来了，后悔于我，是件奢侈的事。”
一万多年了，当怒火渐渐平息，当恨意慢慢磨平，每每忆及当初，思念悔恨便如潮水汹涌，如蔓草根生。夜夜辗转，空荡的宫殿，冰凉的枕边，再无人与他相拥而眠。
清影漫无目的地飞着，满脑子都是他那个有些怜悯的眼神和那句“之前，是我把你当成了我的发妻……对不起。”对不起？她不要他的对不起！
眼泪簌簌地流下——不知下面的人会不会以为下雨了。
多久没哭过了呢？五千年？还是一万年？总之已经记不清了。
爱你的人将你的泪视若珍珠，不爱你的人对你的泪视若无睹，而爱你的人不会舍得让你哭。自从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便再没有哭过。哭有什么用呢？只会让自己变得软弱罢了。
可是她终究还是哭了，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飞这么久，你都不累的吗？我却是有些累了，可不可以歇会儿？”一个有些惫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她下意识地变回人身。这么久了，有人一直跟在她身后，而她竟没发现？她的警觉性什么时候变这么差了？
“你见到我这么高兴吗？是不是好久不见想我啦？我就说嘛，那九头老怪哪里比得上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是不是？”千铘挡住百灵的去路，招来一朵云站定，故意调笑道。
“你哪只眼睛见我高兴了？以前我还以为你只是无赖，却不想那都是抬举你了！”清影心头气闷，只想快些离开，却不想她飞哪儿千铘便挡哪儿，实在令人厌烦。
千铘挑挑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肯定，拉着清影便要御风离开。
清影想挣挣不开，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便由着他去了。
——
“到了？”夜晚的海风微凉，清影拢了拢衣裳，把有些凌乱的刘海撩到耳后，看向千铘。
“嗯，你先闭上眼。”
清影皱了一下眉，张了张嘴却有些懒得问，终究还是依言闭了眼。
微微咸湿的海风迎面拂过，带着淡淡的海腥味，松沉而旷远的琴声同时在她耳边响起。
她慢慢睁开眼，只见漫天星辰里，那人白衣胜雪，衣角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望着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比那九天星辰还要耀眼，整个人如同夜里无声绽放的幽昙，美得令人窒息。
他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轻拢慢捻，一些发着光的鱼儿从海里游出，慢慢离开水面，在空气里轻轻扇动着胸鳍，竟似在水中般自在。
它们围在千铘身边，随着琴声舞动旋转，小小鼓鼓的身体变换着光的颜色，时而是柔和的淡蓝色、时而是淡雅的青色、时而是淡淡的银色，就像在跳着一只绮丽的舞曲。
清影樱唇微张，眼里微显惊讶，她本是空中的飞鸟，栖于陆地，即使偶尔路过海边，也只是在空中稍稍瞅一眼，从未真正认识过大海。
沧桑的琴声如同一段古老的咒语，悠悠琴声中，越来越多的鱼儿浮上水面，优雅地摆动着扇子般的胸鳍游进空气。海面上空，各色的小灯笼缓缓流动，谱成世间最动人的景色。
清影原本只是微微有些惊讶，随后便冷眼看着，可是慢慢地越来越多发着光的鱼儿在她身边游动，甚至有一条偷偷游到脸边亲了她一下。她条件反射地把它拍掉，又嫌弃地抬手用袖子不住地擦那个微湿的唇印，眼底的冷漠却越来越少，最后都化作暖暖的笑意。
也许是积郁已久的悲伤终于有了理由释放，也许是深藏太久的少女心终于有了理由喧嚣，也许只不过是今夜的景色太过迷离让人迫不及待想要快乐？？？她嘴角的弧度越扬越大，到最后她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在空气里轻轻荡漾，千铘眼里的暖意也越来越多。
一条发着淡淡紫光的小鱼游到她面前，黑漆漆的小眼睛和她对视，似乎也正好奇地打量着她。清影来了兴趣，把它托在手心上，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自己长得跟我不一样？没关系，不要难过，只要你努力修炼，终有一天会修得我的模样的。”
说罢轻轻摸了一下它扇子般漂亮的胸鳍，嘴里说了句“乖啊”。小鱼却如临大敌，蓦地从她手心飞起，跳入海里。她瞪着大眼睛，好似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手仍保持着那个平举的姿势，看着有些怪异。
一个长长的尾音结束后，那些漂亮的鱼儿们在空中排成整齐的队列，一边的胸鳍贴在胸的位置（就当那是胸吧），身体微微前倾，竟像是在向他们行礼，然后慢慢摆动胸鳍，优雅地游回了海里。
千铘走到清影身前，含笑道：“这是小鳐鱼，海里的小生灵，方才你摸它的鳍，它以为你要伤害它，所以才会逃走。”
清影心里暗汗，想着我这么温柔善良怎么可能会伤害那样一个小不点，那鱼可真是笨！
面上却只是撇撇嘴，一副“我知道，用你多事”的样子。千铘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却也不点破，只温雅无害地站着，眼底笑意岑岑。
繁星点点，如一颗颗亮晶晶的钻石，缀在黑丝绒般墨黑的夜空。
黑漆漆的海面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对面而立，海风鼓噪，凌乱了他们的长发，将两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却不见有丝毫狼狈。
他指向脚底的大海，笑得群星失色：“海底景色更胜，小姐可愿与我下海一游？”
她提起裙角，微微施了一礼，下巴微点：“有何不可？”
今夜的她似乎有些不同，感觉更像那个冒冒失失对什么都好奇、凭着一腔孤勇横冲乱撞的傻丫头。
千铘摇摇头，右手掌心向上，微微一抬，一个透明的气泡慢慢将两人包围其中。
“这是用海底鲛人的王送我的，可以让我们在海底自由呼吸。我本不需要，只是你们百灵鸟一直生活在草原上，生来便不通水性，无法在海底呼吸。而且你是女儿身，夜里海水很凉，对身子不好，这还能隔开外边的凉。”
清影心里慢慢腾起一种类似于感动的感觉，面上却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做多余动作。
气泡缓缓沉入海里，被深邃的蓝色包围。色彩斑斓奇形怪状的鱼儿在气泡周围游来游去，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清影童心大发，趴到气泡壁上，笑着跟鱼儿说话。那些鱼儿惊得四下散开，只余下几条胆大的，瞪着大大的眼睛，嘴里吐出一串串小小的气泡，竟似真的在和她对话。清影心里惊喜，回头对千铘笑道：“你看它们！”
说完自己先一愣，马上转过身继续跟鱼儿说话，却明显有了几分心不在焉。
千铘特意停下气泡来，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眼里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惆怅。
泡继续下沉，清影脸和双手贴在壁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好奇的孩童。
绿油油的海藻在海底轻轻摇曳，五颜六色美丽的珊瑚丛里小小的鱼儿成群结伴地来回穿梭，也有些单个的，有的头顶亮着一盏小灯笼，有的长着长长的胡须，有的嘴里长着尖尖的牙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在一条比它个头小好几倍的面前笑得花容失色落荒而逃。
透明的色彩各异的水母轻轻摆动着袅娜的身姿，在海里随意漂流；漂亮的海葵伸张着触手，如同一朵朵盛开的美丽的花，向那些好奇心盛的游鱼频频招手。
清影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世界，激动得难以自已，好奇地问这问那，千铘耐心地为她一一解答。这是水滴鱼、这是皱鳃鲨，这是小飞象章鱼，不，这不是花，这是海葵……
海面荡漾着幽幽月光，洁白的浪花相互追逐着，一下一下冲刷着沙滩，一切静谧美好得不像样。
而万里之下的海底世界，有什么在悄悄酝酿，有什么在慢慢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