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与无丘相携而来,未尝没有看到沈衍的狂妄,只是一个是镇国的将军,对此习以为常;一个是偏心的师父,微微一笑而过。因此,沈衍躬身见礼的时候,定国公只对昨日周文泫受惊之事略表谢意,其余便只字不提。无丘见她无恙,也未多言,沈衍未见周世子周文泫,按捺住心中的疑虑,恭敬侍立无丘左右,定国公对她的识情知趣倒是高看一眼。
梅英等人见到这一幕,心里一下凉了半截。
虽然觉得昨晚定国公遇袭之事另有蹊跷,心里隐约有了推测,沈衍仍是当做恍如未知,清清静静地跟在无丘身边,不发一言,这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倒是让定国公赞叹不已,即使沈衍借此用昨日之事向他求情,他也不会插手沈家大案,如今沈衍不言不语,他倒是觉得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帮沈家一把。
人就是这么奇怪,挟恩求报与不图回报之间,未尝不是得与失的较量。
此次盛典非同凡响,乃是帝王六十天命之年,祈求上苍延福降恩的大事,近来帝王身体违和,深恐时日无多,借此佛家盛世,修补自己的福泽,以求延年益寿。因此,定国公作为帝王心腹,代替皇家参与此次盛典,当然威势无比,声势浩大。
整个法华寺依山而建,气势恢宏,最高处就是此次盛典的起始仪式,将帝王的信物镇守在法华寺的隆德塔的顶端,本就守备森严的院落,更加肃穆庄严。定国公手心一阵潮湿,天子的威严即使隔着万千距离,仍然萦绕在这镇国玉玺上,这块另千万人为之神往的尊荣,刚刚就在他的手心里,短短片刻,定国公亦是心怀激荡。
不错,帝王竟然将象征着天子的镇国玉玺,供奉在佛门,渴望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无丘率领法华寺的住持清虚及众位高僧对隆德塔进行佛法加持,悲悯众生。沈衍怀里的一片炙热,身上一片湿热,众人面前不好察看,何况祈福正是紧要,无奈只能咬牙忍耐。
两个时辰后,无丘及众僧仿佛才从入定中醒来,沈衍已经奄奄一息,整个人似水中捞出,面色虚白,几欲虚脱,怀中炙热仿佛慢慢又加强的趋势,但是这种一个不对便是乱剑砍死的节骨眼上,她不敢让别人发觉自己的异常,只有勉力用意志维持,心里暗骂自己手贱,怀中奇怪的东西只有那个该死的琉璃簪。
无丘似乎察觉到沈衍的异样,未待他询问,沈衍就外强中干地抢先示意自己昨晚受了伤,尚未恢复,知晓皇家场合不容玷污,无丘轻轻点头,只是身形微动,为沈衍遮住众人视线。
沈衍见状略略放心,只能期待庆典早点结束,不然沈家的事还未解决,自己的小命就先没有了。好在隆德塔的仪式已经结束,只要安排好驻守的将士即可,况且知道帝王信物秘密之人只有定国公和无丘,并未太过兴师动众。
一套套佛门仪式下来,沈衍觉得自己早就坚持不住了,濒临昏厥中生死一线的感觉让人难以忍耐,不过即使怀中炙热非常,沈衍也并未倒下,反而略觉得自己强了那么一点点,这个发现更是让她忍不住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彻底研究。
无视众多异样的眼光,沈衍紧跟在无丘身边,体会这种痛苦中略有安慰的感觉,半死不活地僵硬行礼,打坐,连楚宓歆慕、期待、怨毒、愧疚的目光都没让沈衍开心,终于到了放生池,按部就班地将早就备好的乌龟等物放生到清幽的寒潭中,沈衍终于体会到一丝难得的清凉,连端坐在放生池边的周文泫那张冷脸,都让沈衍觉得可爱。
躲在无丘身后,沈衍没有忽视周文泫的突然出现,他眼神柔和,轻抚水中徘徊在他身边的小乌龟,一种宁静仿若母性的光辉让他分外令人瞩目。定国公亦是皱眉,没有料到周文泫会突然出现,吩咐副将好生照料,定国公将象征着帝王的巨大龟耄放生到寒潭中,顿时引起周围百姓的一片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周文泫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定国公身边,将他迅速推到放生池中!这一异变在瞬时完成,定国公周昀武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亲生儿子推下寒潭。
周文泫身边的副将忙伸手去抓周昀武,只是异变太快,只触到周昀武的一片衣角,大喊:“快救国公!”几个反应快的士兵忙跳入水中,只是寒潭特殊,冰冷异常,寻常士兵跳进去就自顾不暇,更别说救人了。
这寒潭乃是法华寺的镇寺之宝,乃是极北苦寒之地特有的寒玉铺就,再加上地势特殊,谭中温度迥异,越是往下水温愈是温暖,越是往上,水温愈是寒冷,与下游水势相融后边不再异样,传说有巨龟洞府,因而声名远扬。
短短瞬间,定国公周昀武就已经被寒潭淹没,冰冷的潭水几欲让他窒息,四肢迅速麻木,他拼命挣扎也只是划出微小的水花,寒潭幽深,潭水如凝滑的液体将他紧紧果缚,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他想到了昨晚美艳的华晏,虽死犹生,想到对她的承诺,但却不得不让她去死,这就是他的报应吗?由他宠爱了数年的亲生儿子送他去死,真是讽刺。
沈衍一直注意周文泫的动作,见此异变,忍不住皱眉,拉住欲跳水救人的无丘,她注意到人群中有一抹诡异的身影,直冲着周文泫,未让无丘注意此处异常,沈衍就发现自己呈抛物线姿势被扔下了寒潭。
这在众人看来就是沈衍大义凌然地自发跳水救人,并且展示了超常的身手,连无丘也是感念这徒弟为师父当先,替师父收过。想到寒潭水凉,怕沈衍小孩家受不了,暗自忧心。隐藏在人群的玄服白发书生却疑惑道:“怎么会扔错了人?”
忍住骂人的冲动,冰冷的感觉让沈衍浑身舒爽,被那琉璃簪折磨了半日的炙热总算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解脱,想到自己游水的功力太差,沈衍忙忙睁开眼睛,见定国公正在不远处,心道反正都下来了,顺手捞个救命之恩,沈家之事必然迎刃而解。
奋力将迷离中的定国公周昀武拖到岸边,沈衍被无丘用力扶住,顾长风早在仪式开始前就被沈衍派去暗查周文泫,身边只剩青童,此刻他脱下衣袍帮沈衍擦去身上的水,神色焦急。无丘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严厉,接过青童的衣袍替沈衍略擦了擦,见她面色苍白,吩咐清虚将她带下去换身衣服。
定国公亦是被妥善安置,周文泫由定国公府的人接管,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将亲身父亲推下寒潭,他这辈子是躲不开弑父的罪名了,此刻他两眼无神,神情萎靡,由众兵士带下去看管。
人群中的白发书生见诸多百姓表面上对此事噤若寒蝉,暗地里则指指点点,有好事者更是欲将此事作为定国公府不敬佛祖,不恭帝王的铁证,面上不禁满意地冷笑。想到最后扔错了人,心里万中无一的可能性,不由心底凝重。
陈家俊站在扬州知府陈惟身后,佛家盛典被这场弑父的突变搅乱,伦理纲常湮灭,帝王的威信受到挑衅,天子一怒,定国公府将万劫不复。沈衍虽然救了人,但是莽撞地一头栽进定国公府的祸事中,沈家真是雪上加霜啊,死的不能再死了。
得意的人暗自盘算,失意的人也未必不能翻盘。
沈衍换了干爽的衣服,借此察看了怀中的琉璃簪,透亮的绿色中再无半分异状,正要放下就见无丘一脸沉着地走来,忙把簪子塞到怀里。无丘眼见面前这个一脸正色的少年,盯着他幽亮的眼眸,满腔责备的话只化作一句:“以后勿要莽撞。”即使想要定国公的恩情也不用拿生命去换,想他小小年纪就能为家里担当,且今日自己毕竟承了他的情,唯有敛容念了一声佛号,就不再言语。
知晓最后救人的举动打破了安排,沈衍仍不后悔,毕竟这已经是当时最好的结局了,若是自己没有琉璃簪,必然不能全身而退甚至会一命呜呼。直觉地发现与最后那个白发书生有关,沈衍暗想那人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自己扔出去的。
接过青童递上来的茶,沈衍借花献佛地给无丘赔罪,出家人讲究因果循环,今天自己舍身救了定国公固然是行善,但若当时未能成功,必然成为无丘心里的因,甚至会因自己之死,让这个至诚的出家人心生魔障,无异于毁了他人的人生。
安慰的话脱口而出,沈衍细细讲述自己当时的心境,只说因佛而去救人,并非因为无丘是自己的师父,少年特有的清亮眼眸让无丘心生安宁,明明自己才是师父怎么反倒被徒弟安慰起来了,感念沈衍一片赤诚,无丘特意说了定国公的情况。
屋里一片祥和,屋外却波澜又生。
第五章弑父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