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拜堂茶畦看上去很象蛇。大嫂不禁迷惑。真的哟,假如蛇都窜上山,那些蛇卵靠谁来孵?
锦伯公的宅第很大,房间里,厅堂中,廊檐下,到处堆积着茶篓子,看上去象仓库。锦伯公孩予真多咯!天井里爬着几个咿呀学语的孩童,摇蓝里还有几个嘤嘤啼叫的婴儿。院子重一群稍大些的孩子正喧闹着抓蜻蜒。匿子和院里弥漫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尿骚味。艄伯公孩子多,佣人也多,晒茶场的风水看来不错,锦伯公的佣人一个个仝都挺着母猪婆似的大肚子。
彩彩没想到那个锦伯,人称他左一个公,又一个公,其实是很年轻的。锦伯公很胖,白嫩嫩的一张脸,细眉细眼,象个鸡蛋。锦伯公笑眯眯地和她们说话,他象任何男人一样,每说一句话总要臀彩彩一眼。彩彩感到很正常。
“今日吗风把你吹来晒茶场咯?”
“我是无事不登你的三宝殿咯!到你这里寻个茶妹子……”
“儿子要讨亲了?”
“正是罗!’
“好事哩!”
“那你肯让我捡个人罗!”
“只要你相得中就行!管家呢?”
管家应声而来,领他们下楼去了。管家边走边说:“这几日刚运来批货咯,尽你挑选就是了,嘿……”
管家走路时发出一种叮叮当哨的金属般的声音,他边说边笑,笑声里也有一种叮哨的金属声。
“我们这里的货都是我到山外捡来的,四处乡邻都找我们咯,嘿……”
大嫂除了恭敬锦伯公之外,好象不打算恭敬其他人了。她眼一斜,管家就不敢吱声了。
“是,是,先看硬的货,嘿……”
彩彩觉得管家叮叮铛铛的脚步声很好听。前面就是那排旧库房。旧库房瓦片上栖着一群麻雀。她们走到跟前,麻雀呆呆地望着她们,管家叮叮铛铛从身后抽出的原来是一串锁匙。管家满嘴说的是货,打开库门,彩彩方知那货全是人——一个个蓬头垢面的采茶妹子迎着她们惶惶站起。库房里很阴暗,房顶上挂着蜘蛛网,一群老鼠四处奔窜。茶妹子们用忐忑的目光打量着她们。管家在门板上擂了三下,她们就纷纷脱衣服了。她们干瘦的身子呈现出霉斑,平板的胸脯,干瘦干瘦的屁股都是骨头,好象一段干木头。这些茶妹子是不会生的。这分明是骗人嘛!大嫂恼火了,找媳妇生孩子这是多要紧的一项事呢,死管家胆敢应付了事!大嫂眼一瞪,管家就慌了,忙说:“我们再看,我们再看!嘿……”
茶园上阳光灿烂,茶园上那些茶妹子衣服整洁,人也秀气。她们正轻轻唱着美妙的采茶山歌,管家远远地把手一抬,她们就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脸上争相泛起盈盈的笑容。管家拍了三下巴掌,她们纷纷脱下衣服,阳光下拥挤而来的那片赤裸的白嫩的肉体,如一团团生命的酵母菌,让人目不暇接。
“彩,快来帮我捡咯……”
大嫂被茶妹子紧紧围起,象在旋涡中转。彩彩是帮不了忙的,大嫂只想喊她过来,让她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最会生的。
“彩彩,你看这行吗?”
“不行。”彩彩轻轻一笑,但话声却很硬。
“这个呢?”
“也不行!”
“这个?”
“不行!”
“这几个也不行?”
“对,不行!”
“天哪,都不行?”
大嫂失望地沉下脸。管家突然阴下脸,笑容好象一下掉进地里,凶极了,吼道:“你懂什么?绝种的恶婆娘!”
茶妹子群起而攻之——
“对,她在捣乱!”
“对,她懂什么!”
“对,打她咯!”
大嫂想劝已经来不及了。茶妹子怒不可遏地冲上来,这个捏,那个拧。她感到如群雀啄击似的,其痒无比。她哭起来了。她非常气愤,决心生一个孩子让她们看看……
父亲领着儿子来到坪溪。他们没有掐算时日,来到镇街上才知这天是墟日。李春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镇街上人川流不息,喧声鼎沸。饭馆客栈传出阵阵煎炒烹炸的响声,油烟滚滚。四乡八寨的山民挑来各色山货,长长的担挑满满地堆挤在镇街两侧,本来就不宽敞的镇街一时更显窄了。
镇街上什么人都有。化缘的和尚坐在路旁念经。游方的郎中摇着小鼓穿街而过。进山讨事做的篾匠和藤匠,漫无目标地在街上徜徉。挑脚的货担队吆喝着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来走去。而那些穿着破烂的伐木工则懒洋洋地倚在客栈门前,呆呆地打量着街上的行人。
什么货都有,粮油蔬菜,千鱼水果。街上的野物也很多,野猪、山鹿摊在地上零售,兽皮和熊胆则拿在手中出售。猴子?十几只猴囚在木笼中,它们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世界正哀哀吼叫。村子里的枪手是打死猴子熬成膏卖的,活猴也能卖钱?看,有人买猴了。一个山外客在问价。
“走,李春雷……”
猴在尖叫。它们好象知道要出什么事似的,缩成团瑟瑟发抖,只有那只雄壮的领头猴呼呼地发出怒吼,朝卖猴人龇牙咧嘴。笼门打开了。卖猴人刚伸出手,他的手就被领头猴咬破了。卖猴人惨叫一声,围观人却发出大笑。买猴人倒高声叫着:“就要这只凶的!这只凶的!”
“李春雷,走咯!”
卖猴人再次伸手,领头猴就莫想咬住他了。领头猴被捉出来,它在撕、咬、挣扎,但无济于事。三个卖猴人一共六只手。卖猴人用铁链把猴绑起,吊起来。猴惨叫着在架上摇摆,好象在树冠上嬉戏。这下好了,人们围过来了。
“杀猴了!杀猴了!”
猴会看人的脸色,还不等卖猴人拿出刀,领头猴发出一个长长的叫声,木笼里那些猴反抗开了,它们摇晃着栅栏,齐声咆哮。一个卖猴人拿起木棍,围观的人发出一片交头接耳之声,看来他们经常看杀猴。他忽然不想看杀猴了,他想离开,但已经迟了。街面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他退不出去。
“今日是闷杀猴,看闷杀猴咯!”
“闷杀死好看!闷杀死好看!”
“哪里,砍西瓜才好看呢!”
“哎,砍西瓜莫如活剥皮好看珞!”
“爹,我们走咯…”
“看看……”
“莫吵莫吵,开始了,开始了……”
开始了,那个卖猴人举起棍,人群霎时安静了,连木笼里那些猴都静了下来,它们吓得目瞪口呆,有的掩面。有的转身,有的已经滴滴答答泄尿了。鄢只领头猴不再吵嗣了,蓦地瞪起亮晶晶的眼睛,倒把那个举棍的卖猴人吓了一跳,那个买我的山外客显然不知山里杀猴的方法,见卖猴人举起棍,忙说不行,不行,打死的我不要,我要活取的!”
“活取就活取。”
“爹……”
“看看咯……”
枪,从爹肩上摘下了?所有的人都兴袭勃勃瞪眼望着卖猴人抽刀。一柄牛角尖刀抽了出来。领头猴一见刀,泪水簌簌洒下木笼里的猴一片哭喊。领头猴轻轻把眼睛闭上,他也把眼睛闭上。
猴惨恸的尖叫。
人欣喜若狂的欢呼。
一副血淋淋猴的五脏六腑。
他把头仰向天空,他发现太鼠是血淋淋的。爹碰了碰他。完了吗?爹脸上笑容很冷。
“走,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们吃力的推拨着人群,也被人流推搡着前移,他走的很慢,一路上赶得急匆匆的,现在倒有点不太情愿走了。他知道父亲领他上哪儿去。愈明白,他愈觉得心里怦怦直跳。到时候,你也会象木笼里的那些猴吗?那天剥取虎皮,父亲就声称要领他去坪溪卖货。他那时不禁问。“那我能随你在客店打宿了?”
“为吗不行?你已经是个枪手了嘛!”父亲说着,眼里透出柔情而诡谲的笑容。
他为此兴奋得一夜未睡好。他去过炳记客店,但没进到里间。父亲连客店外间都没让他进去,就不耐烦地把他甩给店对面的顾铁匠照看了。他隔街听着客店里的划拳声、打闹声、女人的浪笑声,总觉得客店很神秘。
前年冬里,泉顺碰巧打了只山豹去坪溪卖。泉顺仅仅比他大三岁,平素总是和他们一块儿进山砍柴、捡菇。那天他从镇上回来,逢人便说:“我昨夜宿在客店!”
“哈……”长辈们的笑容非常古怪,“那么就算是个大人了!”
村里人真拿泉顺当大人看了。进山围猎有他的份,割兽肉他和爹分得的量一样多。泉顺再不和他们一块砍柴了,你邀他,他竟然眼睛一白,说:“去去去,枪手还能和你们砍柴吗?,,
炳记客店开在镇街末端,紧挨着深水河。一钻出繁闹的镇街,就看见深水河了,他们都停下脚。河滩上泊着几艘官船,从船上走下一群官兵。麻脸排长正骑在马上曜曜地吹着哨子。这惹得河岸上那些装货的挑佚,河滩上那些卸货的水手,叽叽喳喳地发出一片好奇的议论声。
“走吧!”父亲说。
到了,一堵高高的粉皮斑驳的土墙围起一个院子,里面就是炳记客店了。客店的漆门怎么血淋淋的?那个灰灰的大瓦楞下传出的笑声和闹声,如山顶泻下的瀑布声一般,隆隆作响,把对面顾铁匠的打铁声都吞没了。
他发现父亲站住了,朝他笑笑,努了努嘴,好象说:进吧。父亲这神色象头次领他进山那样。
“你呢?”他问。
“拿着。”父亲把肩上的那澄虎皮递给他,“我在老顾家吃茶。”
南山大森林出一位枪手,炳记客店就多一位主顾。炳记客店外面铺面不大,只摆着四、五张饭桌,零星坐着几位水手。走过屏风墙,中间是个天井。他没料到天井里正卸着一只云豹,几个堂倌手忙脚乱地扛豹子。谁打的?傅天鹏?这家伙背着枪。
傅天鹏是坑头有名的枪手傅家骐的儿子,只比他大几岁,却长得人高马大。他居然也到这里来了,而且扛来的是一只豹子。看他那副指手划脚老练的样子,怕不是头次到这儿来了!李春雷有些不悦。再一看他身穿洋布缝的布衫,肩上那支新枪,瓦蓝蓝地闪着光,他不免有些忌妒。
“哦,李春雷,你也来了?”傅天鹏转身见到李春雷,高兴地说,
“看,昨日打的!”
“你爹也来了吗?”李春雷问得莫名其妙。
“我爹来做吗哩?”傅天鹏一怔,笑道,“你来卖什么货?”
“虎皮!”
“你打的?”
他点点头,发现傅天鹏毫无敬重的表示。
“来,在这儿卖,莫走错了,嘻……”
第10章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