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进了里厅。他没料到客店的里厅又破又旧,黑沉沉的,房梁上结着蜘蛛网,弥漫着呛人的烟酒气,几十彪形大汉正聚在桌前赌钱,他们一面播着盏在碗重的骰子,—两又吵又笑。几个喝酒的枪手,满嘴喷着酒气,他们的舌头已经麻木了,却扯着公牛嗓子,一边用拳头擂着桌予,一边仰头齐声高吼,而门旁孤零零的那个红鼻头枪手,却呆呆地捧着酒碗,他一面嘟嘟嚷嚷说着什么,一面微笑着频频摇头。一阵阵放荡的笑声从那两间挂着布帘的门里传出。忽然,一个千嚎似的哭声响起。他四下巡望,发现发出哭嚎声的是一个千瘦干瘦的老头,抚着泪痕,神情恍偬。他也是个枪手吗?一群争食的狗在桌下的低吠,滚成一团。几个脸上抹着白粉的胖女人,扭着水桶般的爱身,在人群里摆来扭去,整个客店响着粗野的笑声。
把门的伙计喊过之后,厅里顿时寂静下来。那些惶惑、不屑、戏谑的目光全移到他身上了。
“莫睬他们!”傅天鹏倒象个常客,拽着他坦然坐下。
“那老头是谁?”
“麻叔。啃剩骨头的一条老狗了!去年在山里偷取人家地枪打着的山兽,被人家捉住,好一通惩治呢!今日到这里当然要为大家拿钱买酒!”
你不睬人家,人家却要睬你。那帮赌够了的枪手,哗啦啦推开椅子,笑嘻嘻地围上来了。刚才那个呆对酒碗,嘴里嘟嘟嚷嚷的红鼻头大汉一走过来就吼道:“喂,知道这里的规矩吗?”
“知道怎的?”他蔑然一笑,尽量摹仿父亲的口吻,“不知道又怎的?”
“好!好!”枪手们喝起彩来。刚才干嚎的那个麻老头,摇摇晃晃走过来,声音象打嗝:“头一次进客店,你要听我们的管教!你爹奠教你吗?”
“教了怎的,没教又怎的?”他觉得这回无论声音,还是语调,都摹仿得很成功。
“好!好!”枪手们显然也三颇满意他的回答,喝彩声比前一时更高涨了。
“嘻……我今日教教你!”麻脸老头颇神气地朝堂倌喊道,
“喂,来十斤酒,切十斤肉,这伢子今日犒劳各路祖公了!”
“麻叔今日有人替你拿洒钱了!”有人笑道。
“凭什么?”他“刷”地站起来了。
“凭你刚踏门坎,喝你的叩门酒!这里的规矩!”红鼻头大汉吼遭。
爹怎么没对你说起这些?他发现傅天鹏站在一旁抿嘴朝他发笑。那分明象说:现在就看你的了!他想起进门前爹那副复杂的表情。他瞪了麻脸老汉一眼,从怀中取出一块银元,重重地拍在案上,道:“给我端酒来!”
堂倌没敢伸手,麻脸老头倒伸手抄起银元,掂了掂,笑道。
“没长毛的小公鸡势头倒很足咧!”
“把钱还给我!”
“还你怎的,不还你又怎的?”麻脸老头学着他的腔调说,“人才二两轻,话倒有半斤重!”
“把钱还我!”
“哦,大家都听见了咯,”麻老头笑道。“他说把钱还给我了!我今日献酒请各位了!”
“当请!当请!”枪手们笑着喊道。
枪手们叉着手,有人在吼,有人在笑。他站起来,把衣袖一捋,瞪住那麻脸老头。一刹那,枪手们纷纷散开,让出一片
前猛冲。“呼隆”一声,把麻脸老汉撞倒了。
“好!好!”
围观的枪手是公正的。但那两个伙计却偏袒麻脸老头,他们高声激勋麻脸老头站起来。麻脸老头哆哆嗦嗦站起来,“呼”地操起一条板凳。麻脸老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很象那只领头猴。他不是你的对手,但他干吗菲要逞强?
“打!打吧!麻叔。”
“打倒这个小老枪,我给你钱吹烟泡去!”
“我给你钱困婆娘!”
他忽然觉得麻脸老汉很可怜。爹老后也会落得这般下场吗?就这么一闪念,麻脸动手了,板凳迎头砍来。他本能地一抬手。手臂让板凳重重敲了一下,火辣辣的。麻脸老汉这一板凳被挡住'又一板凳拦腰扫来,他向后一躲没躲过,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趴下来了,满堂爆出笑声。
麻脸板凳一甩,跳到那婆娘面前,伸手就往怀里掏,结结巴巴地嚷道:“银钱归我了!银钱归我了!”
人们在喊:“这婆娘归你了,归你了!”
妈的!他跳起来了,冲上前扳过麻脸老头的肩膀,腿一抬,正顶在麻脸老汉肚子上。麻脸老汉惨叫一声捂住肚子,他扬起拳头朝麻脸老汉头上砸。“扑咚”一声,麻睑老头趴下了。但那个红鼻子大汉摇晃着上来了,二话没说便抡起蒲扇大的巴掌打过来。巴掌打在他脸上,他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眼前金星四射。他看见那两个伙计尖声喊起来了。他看见枪手们脸上现出不屑和蔑视的神色。
他明白了,为什么爹说到客店神色总是躲躲闪闪。那么,泉顺到此也遭此礼遇?他还没定下神来,红鼻头大汉的拳脚又雨点般地袭来,他连招架的工夫也没有。他跌倒了,天地开始旋转……
“哗啦……”
水声。很湿。鼻腔里吸进冷冷的水气。天在旋,地在转。哈哈大笑。满嘴獠牙。爬,爬起来!他坐起来了。盘子。歇一下,等下你就……慢慢爬过去,莫让他们觉察。对,就这样过去。狂笑。让他笑。好了。红红的鼻头。红红的鼻头。
突然,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拿起大瓷盘子朝红鼻子头上猛砸。“哗啦!”白白的瓷屑飞起来了。红红的血沫飞起来了。红鼻子栽下去了。眼镜片的反光悠然一闪。什么声音响了一下,打破了一只碗?骚动的人影突然僵住了。
“砰——砰——”
枪声?刚才响的是枪声!客店里的人全都愣愣地听小镇上回荡的枪声。谁走火了?不对,满镇街都是惊慌的呼喊。出什么事了?
“砰——砰——”
枪手们听出来了,那不是土枪声,是洋枪的响声a街上的人在喊:“抓丁了!抓丁了!”
客店里乱了。枪手们惊呼散去。他还愣愣地站着。这时候,父亲冲进客店,喊道:“李春雷,快走!今日我们撞邪了!”
奔出门,谁料两个官兵突然蹿出来,父亲挺身上前,回头喊道:“李春雷,快跑!”
他跑出巷口,回身见官兵的枪托雨点似地敲打在父亲身上,他一恼,举枪就射。一个官兵应声躺倒,另一个官兵转身就跑。他正想上前营救父亲,巷里一下又涌出七八个官兵。
“李春雷,你送死去咯!”傅天鹏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把拽住他,一还不快逃!”
一阵排枪打得他调头猛跑。骂声,枪声和追逐声足足伴着他跑了儿个里程……
许多事情很难解释。譬如说村里最出色的枪手明明踏勘好猎场,待围山时什么都碰不见。有的人去采菇,却能捡回整具虎骨。有的人枪里装着打禽的弹药,却不想碰上了熊。有的人装地枪要打山兽,届时倒是自己踏了机关误吃弹子。什么叫运好运衰,这大概就是了。运气糟的人糟到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运气好的人也会好到自己感到莫名其妙。然而,泉顺捡到那只鹩哥的事,又该如何评价昵?
那天,泉顺房顶上“扑棱”响了一声,好象夭上掉下件东西。泉顺开初并不留意,屋顶上传来一群鹩哥的尖叫,村犬围在门口昂头朝屋顶上齐声吼叫。泉顺心中生疑,这才搬了张梯子登上去。果然天上掉下一件东西——一只小鹩哥。
那是只刚学会飞的雏鹩哥,羽毛未丰,稀稀的羽毛掩不住嫩嫩的体肉。它惊恐地瞪大眼睛,那张嫩黄的嘴喙嘎嘎地朝人猛啄,瑟瑟发抖。当然,他一伸手就捉住它了。
“泉仔,抓这做什么?你要煮了吃,还是炖了吃?”
“我要养这只鹩哥仔,镇上材行刘老板的马师爷不也养一只鹩哥吗?”
“马师爷那鹩哥会讲话,你这只行吗?”
“怎不行?我也让它学讲话!”
对这只小鹩哥来说,这事是幸运的。大家都这么认为。因为,假如它落在别人手里,定是就地一掷,摔成肉酱,然后成群的猎狗拥上来舔净了。山里的谁有养鸟玩的雅兴?但它却碰上了泉顺。只有泉顺这种人才会做这项事情。
这只小鹩哥马上换了个环境。过去它栖在树洞,天天晚上寒风呼呼地钻进洞里,下雨时雨水常常会把树洞灌满。现在它住在没有风雨侵扰的屋子里。不过,它不能自由自在飞翔了,主人给它扎了个笼子。
它住的那只笼子吊在屋檐下,猪和狗终日在笼子下走去走来。起初,它天天在笼子里叫喊。它简直弄不懂为什么这些猪和狗不走脱人住的地方,它们的祖先原先和它一样都住在深山里的呀。它常常望着笼子外灌丛上那些欢蹦的雀鸟,呆呆冥想。再也闻不到新鲜空气,灶台上常常卷来一团团浓烟。再也听不见溪水铮铮和松涛的吟唱。这屋里说静时,静得象死了似的,说闹时,男人吼,女人骂子哭,整天价到处是——罗他格娘咯!
终于,它忍不住用头猛撞笼子,用嘴猛啄自己的羽毛。主人却说:“看,好足的力气咯!喂,我这只小鹩哥伤养好了咯!”
它被主人从笼子里抓出来了,兴奋得扑扑扇翅。但它没料到主人竟用剪子剪去了它翅膀上的羽毛,而且脚上还被主人用绳子拴起,它又不能飞了。它趁主人不注意曾逃跑过,但一张翅膀就掉下地,狗群凶恶地围上来,露出可怖的牙齿。它渐渐明白,站在主人肩膀上最安全。
但站在主人肩膀上并不那么简单。栖惯树枝的爪子,不能紧握,而要将爪趾撑开,它无法站稳,好几次从主人肩膀上滑落。每次滑落下来,主人都是一提拎一提拎拽起那根绳子,那意思很清楚,是让它飞回肩膀。可它的羽翅已被剪去,根本无法达到主人的要求。主人一恼就舞起绳子。那时候天旋地转,它感到五脏六腑都掀翻了。它再也不能随便翘尾巴拉屎了,尽管那是无意识,但只要屎一落在主人肩上,主人就会用细篾条抽打它。
它学会憋了,什么时候主人让它离开肩膀,它什么时候才敢翘起尾巴。艰难,那是不用说的。好在它聪明,很快就得到主人垂青。为适应新环境它付出了巨大代价,但它得到的报偿却是很丰厚的。再也不用为捕食操心了,只要想吃食,笼子里那只小竹筒随时都有谷粒。它已经得到主人信任,脚上那根绳子松脱了,翅膀上羽毛长好了,它可以从笼中出来,在房前屋后自由自在地走动了。
但它已经离不开主人。在草丛中,它无法辨别哪是沙粒,哪是小虫。它变笨拙了,逮不住那些蹦跳的蚱蜢。它仍然没有放弃叛逃的想法,但它发现自己无法高飞了,翅膀是那么无力。
远处苍莽的树林看上去陌生而又可怖。天上的苍鹰随时可能向它发起攻击。山风也异常猛烈,它无法在颠簸的气流中驾驭自己的翅膀。在村子里住下去有什么不好?它对自己的境遇还算满意。它清楚主人最喜欢它扬头欢啼,大概那姿态是很美的,而且,当迎面有人走来时,主人更喜欢它能欢叫着飞起,盘旋一圈,然后又轻轻落下?那样,主人会高兴地为它捉几只又肥又嫩的虫子。
它很喜欢吃这种虫子。起初,每次吃到这种香甜可口的虫子,它总繁不住泛起思乡之感。后来,那种思乡之感渐渐淡了。虫子夭夭可以吃到,再吃到虫子,就觉得不那么香甜了。起初,它也吃不惯饭粒、菜叶,后来慢慢习惯了,甚至连盐,肉渣都能吃。时间一长,它觉得这些食物很可口,比山中的野食更有味道,再吃那些生冷的野食,反而难以入口。
它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它可以随意飞到人家里,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子都会向它投食。它飞到哪儿,哪儿就有一片笑声-它蔫在谁身上,谁就会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它清楚自己比那些猪和狗还要讨人喜爱。于是,它明白了那些狗和猪何以不肯离开村子。
这天,主人领它出村子。那段路很长,走了半天才来到一个很大的村镇。那儿的人比村里的多,声音比村子噪杂,煮饭和炒莱的香味也比村子浓郁。它兴奋地嘎嘎直叫,张起翅膀在主人头上飞来飞去。奇怪的是这并没引起更多人的注目。
很快它明白其中的奥妙了。主人领它走进一间很大的房子。房里也有一只鹩哥。那鹩哥长得比它大,羽毛也比它油亮,显得富气。那鹩哥眼睛亮晶晶的,显得俊气。那鹩哥脚踏一根银白的棍子,这比主人给它捆扎的那个笼子漂亮多了。它感到纳闷,那鹩哥竟用一种它听不懂的语言说。
“有客来了!有客来了!”
于是,房间里走出一个瘦高个来。主人不知和那人说了些什么,反正他们说话的声音都象那只鹩哥。那只鹩哥能讲很多它听不懂的话,什么“请吃茶”,什么“莫客气”,什么“请吃烟”,什么“快请坐”。那鹩哥一见人坐定,便从房间里衔出一支烟飞到茶几上,它把烟放下,用一只脚抓起,蹦上前,递给它的主人。它看见自己的主人望着那鹩哥是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而那只鹩哥蹦到那个瘦高个肩上,神气十足,比它高傲多了。
主人畏畏缩缩坐着和那人说话。它有点儿自惭形秽地呆在一旁。那只鹩哥朝它蹦过来了,这回说的它完全听得懂。
“伙计,你来这里干什么?”
它摇摇头,觉得没有必要回答它。
“唉,愚顽不化的家伙!”
愚顽不化是什么意思?它觉得自己有点儿尴尬,便蹦到主人身旁。那只鹋哥也不理它了,“嗖”地一声飞到瓦楞上。它被那瘦高个抓在手里。那人紧紧地捏住它,硬掰开它的嘴,说:“你应该早来找我,这舌板不太嫩了咯!”
“马师爷,那就烦你趁早替我剪了,下回我来,保证送你一张豹子皮……”
那人松手,它赶紧飞到主人肩上。主人轻轻地抚摸着它,它舒了一口气。它看见那人拿出一壶酒,汩汩地倒在碗中,他们要喝酒了?它想等会儿兴许还能吃到些肉渣,走了半天路真有点儿饿了。但它发现那人又拿出一把剪刀,它认识这件剪羽翅的东西,刚想张翅飞起,不料主人紧抓着它。那人掰它的嘴。它知道事情不好,拼命挣扎,照准那人的手狠狠就是一啄。那人抱着手,说了旬它听得懂的话:“罗你格娘咯!”
接着,“咔嚓”一声,那冷冰冰的刀口在舌头上转了一圈,舌尖被剪掉了。巨痛钻心,它欲叫不能,几欲昏死。
松绑的绳子又重新系上了。它无法飞离村子。疼痛,舌头终日发涨,火辣辣的,它吃不下任何东西。主人的心肠原来这么狠毒,当时要不是主人紧紧抓住它,它早就飞了。它想报复。
第11章欢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