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一只蚊子叮痒了彩婶,师傅干吗瞪起眼睛了呢?他发现彩婶很扫兴,不说话了。她刚才是很高兴的。师傅眼睛红通通的,皱着眉头,样子好象一只狼。过去差派他做事情从未这么凶过——
“你去秋叔家取些毛烟来……”
他下山了。他回头看看棚子,发现彩婶依依不舍地望着他。
满村街都是狗叫声,听不到其它的声音。他一走进彩婶家就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他感到一股飕飕的凉气在屋里盘旋,一股腥腥的血臭气弥漫在屋里。梁上吊着两只猴子。秋叔已经把猴皮剥去熬膏了,那两只血淋淋的猴子就象两个剥了皮的孩子。
“秋叔在家吗?”
没有回应。他感到这屋里很闷似的,他的声音一脱口,就被吸光了。
一缕阳光从门外射进屋里,阳光里飘浮着雾般的尘埃。那尘埃好象是从供桌上飘下来的。那张长长的供案上插着香束,香烟袅袅。案头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牌位。烟熏火燎,牌位都变黑了,乍一看好象一片墓碑。显然这里久未清理,牌位上蒙着一层蛛丝网结。他多看那牌位几眼就觉得头昏。
“秋叔在家吗?”
还是没有回应,他感到屋子里震荡着悠长的回声。随着回声,屋子似乎拉长了,变得象个山洞。他听见扑扑地一阵扇翅声。一个奇怪的骂声落在他眼前。
“罗你格娘咯!”
他哆嗦了一下。
“罗你格娘咯!”
他又打了个冷战。
饭桌上落下一只鹩哥!鹩哥幽幽的小眼睛炯炯发亮,侧面打量着他。
“哈……”
鹩哥也会发笑?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泉顺?泉顺!那只鹩哥扑扑飞起来,落在泉顺肩上,还是愣愣侧脸打量着他。
“哦,小师傅今日好空闲咯!”
“师傅一我来取毛烟。”
“师傅自己不来吗?”
“彩婶在纸场找他有。”
“有事?有什么事?”
“不知道!”
“咯,借种知不知道?”
“咯……连这也不知,努——”
这是什么意思?泉顺做了一个后来他才知道涵义的手势。不过,当时他好象似懂非懂明白了些什么。他感到头有些晕。他从村里往纸棚走时,感到整片树林都在旋转。水磨在转。竹林在转。纸棚在转。他就这么转到棚子跟前了。一推门,他愣住了,师傅旋转着站起来,旋转着穿衣服。彩婶也在旋转,二旋转她的衣服转光了,光滑滑的。
“你……连声都不吭一下!”
“我吭了……”
‘你还嘴硬!”
“我没嘴硬……”
“你看见什么了?”
“彩婶在穿衣服!”
“我让你取的烟呢?”
“我忘了……”
“你敢看!我叫你看!打死你咯!”
师傅抄起棍子,他吓得调头就转。
“站住,打!打死你咯!”
他转进树林,天似乎黑了。师傅呼哧呼哧的骂声在身后转,越转声音越小。他觉得自己越转越快了,他想停下来,但怎么也刹不住脚。忽然,黑暗结束了。他转出树林了,眼前豁然开朗,阳光照得刺眼。怎么跑到这片坟坡上来了。一道道墓碑在转动。他知道自己站住了,只是脑子里还隐隐约约地在飘旋。一群白蝴蝶轻轻地在墓碑间飞着,好象一抹烟……
除非打死一只虎,人就能占据一大片山场了。可打虎谈何容易,那是件需要烧香叩神的大事。独身打虎,除了爹那样的枪手之外,二叔和四叔都不敢问津。
那么,该如何回答那只虎呢?它总在附近串荡,常常可以听见它打嗝似的吼声,衬着晚霞,常常能看见它潜行时惊起的飞鸟。虎走虎路,莫理它就行。但不行,他开始听见虎在棚外边草荡上呼啸。虎越走越近,开乍天夜里竟然把爪印留在棚门前了。
不能再让虎追着跑了!
这等于要同虎进行一场争夺山场的决斗。一想到这儿,一股闷气霍地堵在胸口,而那股寒气却冷飕飕地在后背上摩挲,手颤抖,周身血液沸腾而起。但那血不是热的,而是冰凉的。森林里为什么要有虎呢?
他无法将山岗上那只虎从眼前抹掉,闭上眼睛,虎就在眼前浮晃,向他发出讥笑。架暗枪打它个狗日的j选准猎场,把枪架设在虎必经的线路上,悄悄地拉起绊索,人远远地躲在一旁。打中了,算白捡;打不中,不过是放了个空枪。
这个他会。顺虎踪寻找猎场去。虎多在山脊线茅草荡上走动,茅草荡与树林交界的地方就是猎场。
他这样做了。标定好枪口高度,又砍来一根毛竹,削出一根筷子粗细的竹片,竹片一头紧紧插进扳机前那个小孔里,轻轻将竹片另一端弯过来,伸进扳机,用细绳打扣拴在竹片尾部,那细绳连接着绊索。虎一触绊索,那簧片似的竹片便挣脱扣套,绷向扳机,于是,枪就响了。近在咫尺,虎岂有不死之理?
他愈感到有把握,山谷里愈充满血腥味。时间不允许他犹豫,天边泛起晚霞。尽管匆忙,?他仍然把,一切考虑得很周到——他事先就将野艾揉烂擦在枪上手上脚下,这样虎鼻子再灵也难闻出异味了。他又摘几捆树枝将枪盖上。当他准备离开,忽然觉得很不放心,总感到自己什么事没做好。又转过身,上前再次检查那根藤绊索,看看弯折的竹片。
一切万无一失,只等着隔山听那枪声了。
他撤离猎场,走几步就要停一阵向身后张望。森林静悄悄的,似乎笼罩起死亡的阴影。也许,马上就会传来枪响,因为决战前夕是宁静的。黄昏的山岗总会有些晚风,但今天风忘么不来了?倒是夜雾那抹迷离的影子,无忧无虑地朝森林踱来。林冠隐去了,草荡隐去了,整片山林黑沉沉了。夜幕发光,星星异常明亮。星星在眨眼。星星怕冷了?山谷里没有风。
风好象变成一股寒气,一张嘴便呵出一口白烟。坐在棚里,还能不冷?直着腰,侧起耳,仰着头,凝住神,两只眼睛总想穿透沉沉夜幕。时间一久,腰酸了,脖子麻了,耳朵嗡嗡作响,眼前迷迷离离闪起一片幽幽之光,好象天上的星星全都落在地上。管它呢,去睡你咯!但他无法睡着。他等待震撼群山的枪声。
傍晚,虎没从林边走过。也许这虎途中遇到什么,受了点耽搁。它可能半夜才来。那时候,黑魑魈的林莽间就会闪烁起一双炭火似的目光,无声无息地。它象猫似的轻巧,在雾里潜行。夜空很潮湿,它抖了抖身上的露水,东瞅瞅,西望望,似乎发现了猎具,皱起鼻子,深深呼吸。你没把事情做得干净?不,这绝不可,那么,这虎发现什么了?哦,两只鹿咯!见朵,陡然扬蹄奔跑。虎吼了一声追上前。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不,鹿调头奔回猎场了!可别碰了绊索咯!没有!第一只鹿纵身飞跃绊索,好!第二只也……妈的,它腿怎么忽然一软,糟了,绊索被鹿蹄绊住了,“轰隆”一声,你今日莫想打虎了!
枪一响,他就惊醒起来了!
棚外静悄悄的,听不见回荡的枪声。根本就没有枪声。潮夕似的虫鸣在幽幽的月光下越叫越响亮。潺潺的溪水随着徐徐的晚风越淌越急。一闪神就是一个梦咯!他感到心情沉重。
天还没亮,他去猎场了。仿佛今天注定会有什么好运,一出门,两只红嘴蓝鹊就嘎嘎欢叫着。他走下山涧,红嘴蓝鹊也跟下山涧。他爬上山坡,红嘴蓝鹊也跟上山坡。再往前走,翻上那道梁就是猎场了,它还会跟着你吗?啊,这两只红嘴蓝鹊是有点儿怪,总跟着你!竟提前飞到猎场前那株柳杉上!
两只鹿,看,草荡上站着两只鹿。他蓦地收住了脚。梦?不是,那两只红嘴蓝鹊正在柳杉上欢叫。猛然间,他预感到什么了。红嘴蓝鹊尖脆的叫声,好象有点儿颤抖。那两只鹿高高地仰起头,神经质地颤动着耳朵。听,岗坡下喧沸的鸟声忽然也停止了。寂静,晨空中掠过惶惶的雀群。他听见草灌窸窣的响声。还用说吗?手中没有枪,他轻轻爬上树。
那只虎就这样走过来了。
两只鹿不见了。红嘴蓝鹊也不吱声了。一切静极了。
晨曦中走来的那只虎红彤彤的。他吃了一惊,红虎?天努,这是只受伤的虎!它浑身是血,伤痕遍体,精疲力尽。它一只前爪已经伤折,一触地身子就瘫软。三只脚支撑不住身子的平衡,它在跳,挪,走得摇摇晃晃。
它走得很慢,来到猎场前没有表示出起码的疑虑。那道绷紧的藤条绊索贴在地面,就等着它碰了。一步,又一步,他感到心怎然揪紧。快了,再有五步,四步,兰步,他感到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两步,一步,好!虎擅绊索了!虎哆嗦了一下,仿佛觉察不测,但那个震撼群山的枪声怎么没响?
‘扑哧’一声,枪声喑哑,枪口哧哧喷出一团烟来。虎吃了一惊,向旁一闪-一转身,踏着革灌劈劈啪啪地逃走了。
火药受潮了!昨天你忘了用油布蒙住炮台子,可即使没忘,你又到哪儿找块油布呢!
追!他钻进茅草和灌木丛中,闻到那股虎骚气和血腥味。尽管枪里重新装好了弹药,但人心总有些虚。再没有比追击伤残的虎更险恶的了,高高的茅草掩没人头,视线完全被挡住了,天晓得虎什么时候蹿出。人都说伤虎难追。伤虎性情极恶,而且行迹不定。有时它会没命地窜出几座山头,逃得无影无踪,有时它会潜在茅草中,待人走近时突然冲出。没有狗,假如有狗,人就不怕虎潜草中了。伸出枪,哗哗地在前拨探草丛。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虎啸。那虎啸隐隐约约,象远在几座山头之外。这只瘸了腿的虎,转眼间能窜得那么远吗?
蓦地,他发现虎就站在草荡前方一块石头上。虎看见他,没有发出吓人的吼叫,也没有龇牙咧嘴,猫似的轻轻朝下一跃,摇摇晃晃站稳了。它那幽黄的、深沉的眼睛闪出一道凶残的火焰。它浑身的伤痕血迹,说明它欲进行一场洗耻的决斗。看,它轻轻咧开嘴,一阵金属板簌簌抖动的声音缓缓响起,如
阴云里的闪电呼唤着雷声,它开始咆哮了——
“呼……噢!”
森林震动了。象卷过一阵飓风,草木瑟瑟晃动。一群乌鸦噪叫着在天上盘旋。
他举起枪。他感到自己异常镇静。
虎一怔,前肢一收,哆嗦了一下。
他开枪了。
“空咚”一声巨响。他被那阵巨大的后座力推倒时,看见那只虎已被击倒。
枪声回荡。
他爬不起来。紧张之后人是那么虚弱,竟浑身一丝气力都没有。但他感到一种满足。所有父辈们炫耀的事情实践起来轻而易举,而父辈们轻描淡写的事情,做起来却那么艰难。现在你可以下山了,可以抬着这只虎加入枪手行列!难道这就能证明日后和枪手们一起分取兽肉没有白占人家的便宜吗?他忽然想笑,可又笑不出来……
竹林里显得很寂静,只有林边的溪水传来哗哗的清响。
“昨天彩婶的侄子打了只虎?”
“打了只虎……”
“用刀砍的?”
“用枪射咯……”
做工了,师傅刚放下碗,他就连忙站起来,把石臼的杠棍挂进水磨轮的齿座上,竹林里就不安静了。
空咚——哗啦。空咚——哗啦。
师傅的眼睛还是愣愣地望着山坡下。又在等秋叔了?秋叔每次从棚前走过,师傅就要下山去办事了。师傅每次呆呆地瞅着山坡下,脸上总是流露出焦急、期待的神情,但似乎又有点儿畏难,力不从心。
哗啦——空咚,哗啦——空咚……
果然,秋叔又来了。秋叔慢悠悠地从山下走来。那阵汪汪的狗叫声越来越近。狗从树林里冲出来,追着师傅咬,仿佛要把师傅扑倒。师傅围着棚子跑,连草鞋都跑掉了。师傅连忙躲进棚里。秋叔今日怎么不喝住狗呢?狗围着棚子叫,用爪子撕开篱笆,若不是秋叔走来,它会在篱笆墙上扒出个洞,钻进棚子里去的。
秋叔来到棚前,那狗叫得更凶了。他好象很不高兴,看也不看棚子,皱着眉,噘着嘴,有点儿赌气的样子。
“兄弟,今日进山咯……”师傅一边挡着门,一边伸出头来笑着问。
“嗯……”
“不进来坐坐?”师傅的笑容堆得更多了。
“……"
“好走,好走,”师傅有点儿发愁。
秋叔已经不理睬师傅了。秋叔来到棚前一次比一次话少,一次比一次脸面难看。不过,他看不出秋叔家对他们有什么不好。师傅差他到秋叔家借米借盐,秋叔爽快得很,满满地装上米和盐,连称也不称,还叮嘱他要常来玩。彩婶更热情了,拽住他的衣服让他明天一定来,明天要给他煮好吃的。
秋叔领着狗姗姗远去了。师傅懊丧地坐下,捧头叹起气来。以往秋叔一进山,他就急着往村里走。现在,师傅好象不上飘走的灵气。师傅越柬越瘦,越来越没劲。过去他一次能扛两根毛竹筒,现在只能扛一根。过去他可以一气挥几百下砍刀,现在抡几十下就耍停下休息。
蓦地,师傅站起来了。他仿佛下了狠心,重重地磕掉烟灰,紧了紧腰带。
这是要下山去?果然,师傅下山去了。他再也不掬水洗脸了,再也不整理衣冠了……
现在,又是你一个人做工了。前几次他一个人做工,都是躺在太阳下睡觉。不过,这天他躺在草垛上却睡不着,总觉得心里有些……有些什么?说不清楚。好象是……是什么?睡不着,心也定不住,人悄悄安静下来,心里总会闪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跟着就变得很烦乱了。
哗啦——空咚,沙沙。哗啦——空咚,沙沙……好象有人走来。谁会来这儿呢?沙沙沙,沙沙沙。哎,真的有人来咯!树林旁那丛灌木窸窣作响。天噢,说不定是只熊!他一怔,不由抄起一根棍子?
“彩婶?”
“嘻……你想打我?”
“没有……”他连忙扔掉棍子?
“你呆什么?”
“我师傅……”
“不知道咯……”
“那你…”
“看你!”
“看我?”
“不行吗?小师傅好金贵咯!”
哗啦——空咚,哗啦——空咚。
“哎,怎不说话呢?”
“不敢看婶,婶子生得不好看吗?”
“不说话婶就走咯!”
“婶……你莫走!”
“那你说话呀,婶生得不好看是吗?”
“婶……很好看!”
“嘻,婶今日是丑了。看,婶脸上刚才让小蚊叮了好多包呢。”
“我拿药草给你擦擦……”
“小师傅心真好……”
“莫怕疼,我擦得轻。”
“重些……真灵咯,一擦就不痒了。来,再帮帮婶,婶身上也让山蚊咬了……努。”
哗啦——空咚!哗啦——空咚!
“……”
“咯……脸红吗呢?。
“我怕……”
“怕吗?”
“不知道……”
“怕这伤疤吗?我身上伤多吗?这都是你秋叔打的!”
“秋叔为吗打你?”
“就因为我没替他生过孩子。我是能生的,你看我这奶,多好。你看我这肚子,多好。你看我这底下,我为什么不能生呢?我是能生的,能生的来,你过来,过来……”
“不,不,我……”
“呜……”
“彩婶,你莫哭,莫哭。我来,我来……”
“好孩子,快帮你婶,婶爱你,来……”
第8章装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