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并不关心“金狮”,他们只关心风雪何时平息。风雪时断时续。太阳一直不肯露头。他们不该选在这片开阔地上避风。开阔地上一望无际没膝深的积雪,一次又一次征服了他们冒险下山的勇气。他们对风雪严重程度的估计太乐观了,要不然他们会精打细算而不会狼吞虎咽吃完了狗肉。现在,又断炊了。当时抛到门外的狗肠和狗胃,又被捡回煮食了。
当饥荒再度出现时,他们又抱怨开了,说当初不该随意烧掉那张狗皮。继而又是争吵、打架。麻竿老伯那双鹰似的眼睛又开始四处搜寻了。
“金狮”天天在雪地上悄然出没。它常常用汪汪的吠声向人报告陡崖下出现的目标——他们砸冰取水的那个冰窟窿口时常出现小鸟和山鼠。当然,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儿可能跑来一只熊,或者一只鹿。大雪封山,所有的山兽都会口渴的。枪架起来了,不管什么,只要它走近射程,枪口就将冒火。
即使无声无息,“金狮”对小木棚仍然充满戒意。走近了,它害怕;离远了,又无法窥清棚里的情景。这间一度传出笑声的木棚怎么变得静悄悄的?难道出事了?
它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它耸起身,什么也听不见。它不由朝前走了几步。蓦地,棚顶隐隐落下一撮雪粉,它看见棚壁间探出的那个黑洞洞的枪口。
它转身就跑。
“空咚——”枪响了。
它觉得前脚被什么绊了一下,滚倒了。
“妈的,明明打中了咯!怎么不见了?”
“它逃不远就会死的!”
“汪汪汪……”
它不肯露面了,从此很难听见它的吠声。前天,几次听见它吼叫。昨天,仅仅才两次。今天呢?从清晨一直到中午,它一声不吭,无影无踪。莫非它真的跑走了?
太阳出来了,天气已经转晴。但他们没有下山的力气,他们绝望地倚着,也没有气力争吵。棚里静悄悄的,棚外也是静悄悄的。
“汪……”
“金狮”还在!它只叫了一声,就戛然止住了。这是个兴奋而激动的叫声,这叫声不同于那种滔滔不绝的责备。麻竿老伯一听不禁撑起身,他惊喜地喊起来:“伙计……鹿咯……一只毛冠鹿……”
树林边站着一只毛冠鹿。它似乎想到陡坡下喝水。天意啊,老天爷让我们活咯!
“谁……打?”
“我来……”
“来禄……”
“禄仔……”
一禄哥……-
三双潮湿的眼睛。
“莫非…它过来了!”
“块!”
“打…准一些!”
“好,打!禄哥。”
“宅咚——”
“打,中了!”
“麻竿……”
“……鹰!”
“快,快去夺……”
好!好样的“金狮”!它在关键时刻冲过来了……它又在关键时刻走开了。是啊,假如它脚上没挨那一枪,它在关键时刻大概不会撒手不管。但现在说这一切已经太迟了。
一只只降落的鹰紧紧围起毛冠鹿。两个气喘吁吁的人趴在雪地上。另两个人呆若木鸡般地站在棚里。“金狮”惊惶地窜过
鹰群飞起来了,扬起一片雪花。雪地上只剩下血迹、白骨、鹰翎,一派狼藉。
那两个人蠕动着爬向木棚。
真令人懊丧。吼那只狗不知目送着鹰,还是人,声声吼叫。
爬动的人慢慢停下来。
那只狗不安的叫声越来越高。
棚里的人没有出门搀扶同伴,却说:“莫动……它来了……”
来禄和可银卧住不动。狗不安地望着僵卧的身影,叫声越来越急。因为,鹰开始注意地上的人了。一片片阴影在主人身旁聚集,浮动。一只鹰徐徐降下,站在远处望着人,昂头向天上的伙伴发出尖叫。于是,又有几只鹰跟着降下。这时候鹰群霎时降低了高度,雪地被阴影笼住。雪花被鹰翅卷起。
“汪汪汪……”
看,鹰降落了。鹰挪向主人!“金狮”挺身朝鹰冲去。
“汪汪汪……”
它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它的忠诚。它咬住一只鹰的翅膀,和鹰撕扭开了。
“空咚——”
它一震,一团灼热的铅块镶进它的心脏。它呜咽一声倒下,瞳孔收敛以前,它看见——
鹰飞起了。
雪地上的那两个主人坐起来了。
回声阵阵,轰隆轰隆的……
一少吃点!少吃点!要撑死人的!”麻竿老伯声嘶力竭地吼着。然而无济于事,三个伙伴如狼似虎地捧着烤熟的狗肉大口大口地吞嚼。他忍不住站起来,抄起枪喊:“都把手上的肉放下来,不然……”
“空咚一”
枪响了。弹子穿过棚顶。风雪从弹孔嗖嗖涌入。他们这才怔怔停下。是啊,“金狮”被击倒后,天又骤然变了。弥天的雪比前两场来势更凶。狂风拍击木棚,木棚发出几欲坍塌的震颤。
谁不明白麻竿老伯鸣枪警告的含义。风雪沉重的呼啸预示着这是一场更加持久的风暴。于是,半只狗被绳子吊起来了。四对眼睛愣愣地望着狗肉。四双耳朵静静聆听着棚外的风雪。四个人全都在深深思考。
饱餐之后的睡眠民未必安稳。他们四个人似乎都很烦躁,彻底辗转反侧。麻竿老伯根本无法入眠。他在思考下山的方案。可银悄悄爬过来,扒在他耳畔说:“老伯,我刚才听见来禄和财旺在商议,他们想今晚偷了狗肉甩下我们俩下山。”
“睡去吧,我坐在这儿等着。”
一会儿,来禄探身偷偷溜过来,说:“老伯,当心点,我看财旺没安好心,你也知道他身上带着一包毒兽药……”
“睡去吧,我坐在这儿守着……”
一会儿,财旺借翻身之际滚过来,说:“老伯,我做了个梦,好吓人呢!”
“梦见什么了?”
“可银拿枪把我们全杀了!”
“睡去吧,我坐在这儿看着……”
天一亮,大家见麻竿老伯眼睛红通通的,神情异常严峻,他说:“一件事我要同大家商议,天晓得这雪还要落到何日,这点肉不够大家吃的。现时只有两个法子:一,把肉分成四份,每人一份,领了肉要走的可走,要留的就留!”
“这大的风雪走不得!”
“还不知下山的路在何处,怎走?”
“那么,第二项法子呢?”
“第二是你们留下来,我一个人寻路下山!但是,这要有个条件,这个等下再说……”麻竿老伯说罢一顿,“大家先说选何法子?”“……”他们用沉默选择了后者。麻竿老伯眯起眼睛,他的目光冷峻而深邃,接着说:“那好,既然大家想留,我就说了。我下山前先要把你们的手脚捆起!放心咯,我把手绑在前头,你们伸手照样拿得到吃的喝的,我还要把你们的脚捆起来,放心,我捆松些绳子,你们抬脚照
样可以挪动。”
“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们自己心中清楚!”
他们的确心里清楚,全都一声不吭。
麻竿老伯下山前把他们全捆起来了。麻竿老伯遵照自己的诺言——把他们的手捆在胸前,并不影响取食,两脚之间留出一尺多长的绳索,走路绝不成问题,但想打架踢腿却万万不可能。当然,绝对防范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手指是松动的,完全可以相互解开对方的绳扣。但这需要信任,友爱。
那天,风雪很大。麻竿老伯翻过山岭,发现山林中一片伐倒的大树。这是一片菇场吗?他不禁一阵喜悦。看,菇树上一片片菇菌悄然探芽。菇菌一发,冬雪就将结束,用不了多久挂
麻竿老伯大大兴奋起来。再往前走不远,他看见一块被枯草掩盖的红布兜了。他奔上前,扒开枯草,发现红布兜围着树墩一个裂洞上。这是什么意思?无论什么意思,这必定是香菇客留下讨吉利的标志。这么说附近就有香菇客的棚营了?他忍不住喊:“喂……”
没有人应。其实,麻竿老伯只要走过那道陡坡就能看见菇棚了,但他偏偏在陡坡上失足滚下深谷……
第二年春天,或者以后的某个季节,打猎的枪手,或者采药的郎中推开那间木棚的破门,他们将发现三具手脚捆起的骷髅。他们就此可以推演出一个个充满魅力的传奇故事。因为人的想象最丰富……
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层中稍稍露了一下脸,又缩回去了。天色更加阴沉。那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冻在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又开始飘洒了。
阳光初探的那个时刻,满山遍野的冬菇就该萌发了。假如在菇场上能寻见一朵菇菌的话,宝根肯定不会这么沮丧。风,舞弄着树枝发出呜呜的声音。风,钻进树林,在林中紧一阵松一阵地旋驰。扒开积雪,菇树上没有菇痕。菇树皮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冰壳。那些铺盖茅草的菇树上,也不见任何菇朵。
他不相信寻不见香菇萌发的信息。他从菇棚走出,直深入到菇场腹地,还未获丝毫菇讯。他感到迷惑。香菇这东西就是有些怪,不用耕耘,不用播种,甚至看不见开花,转眼间它就硕果累累了。风把一粒比尘埃还细小的菌种吹到树墩下,或者树缝里,一到春风沐浴的时候,这粒菌种就按照生命密码编排好的程序开始萌芽、生长、成熟。然后又在老菇枯萎前撑开菇伞下的皱褶,让生命的粉尘随风传到邻近的林中。
所有的菌类都是在春天萌发,惟独香菇能在寒冬腊月进出生命的菇朵。雪愈大,菇菌愈厚重。那一簇簇湿漉漉的略带黏膜的菇朵,在冬日昏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汇成一片生命倔强澎湃的浪潮,让人叹为观止。
看来南山大森林今年冬天是出了怪事。假如再不发菇,那么整个冬季就再不会有菇了。春天就快到了。菇棚里那种垂头丧气的哀叹,还不就是伙计们的一种责——你选错了菇场!但这片菇场怎么会选错呢?一定事出有因!
他前年就来到这片树林里了。不是每一片树林都会长菇的。因为,菇菌只附生在栲树上,也并非有这种树的地方都能辟为菇场,适当的坡势、风向、湿度,都制约着收获的程度。选准了菇场也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还要有,用他们的话来说就叫做;
“寻见树母穴了吗?”
寻见树母穴就等于丰收了。但树母穴是很不好找的。菇把头们凭着烧香叩头的起誓,才从前辈那儿学得寻勘的秘法。一代代菇把头依靠这项本领维系起他们霸主的地位。
前年夏天,他从萝木岩旧菇场好不容易找到这片山里。萝木岩一带林相很好,属于栲类的老树极多。去年他们在萝木岩菇场上就做成了几十担冬菇。他相信前面的林相更好,假如寻见一个有树母穴的山场,那他们就走运了。
那天探场,他一走进这道狭长的山涧,就预感奇迹的出现。这道山谷很象个平卧的躯体。两道崖壁象竖起的脚板。对峙的山岗很象两条腿。再往前走,山涧渐渐收紧。只有在前辈梦呓般的述说声里,才有这种酷肖人体的山形。他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那片树林看上去就是黑森森的。风吹过来,腥乎乎的,洋溢着浓郁的苔藓气息。
他随便一抬头,就发现那棵垂藤披缠的老栲树了。这株栲树长在山涧顶处。他的心不由收紧了,抬头细望,果然看见树身上那两坨断岔隆凸乳房似的疙瘩。仅此就足以让人手舞足蹈的了,但这株老栲的树墩上还竖着一个裂口!那道裂口被苔藓裹缠着,幽暗而潮湿,愈发形象逼真。树母穴啊,天赐的一处繁衍绵绵的穴口!多少年来,他踏过多少山场,这还是头一次发现如此酷肖的神树。
他悄悄用红布兜遮起它那个怕羞的隐处。这一切不能让人看见,否则就失去做菇把头的意义了。开山进场那天,他一个人提着桶稠米汤来这里浇浆。用小木勺掏起米汤,轻轻地倒进那道穴口。溅起的米汤闪闪发光。他向穴里注下希望。过几天他悄悄到那儿一看”,吉兆!穴口上长起了一道潮湿鲜嫩的红色的菌褶,天工造化的穴口必然倾泻出特大的丰收。但现在,它竟然一朵菇都不萌发!这可能吗?肯定这地方被人发现了,那个地方很容易让人唤起淫恶的联想。假如不是出现亵渎神灵的事情,这儿怎么不发菇呢?
风在树林上空呼啸。白茫茫的积雪上丝痕不存。真会发生亵渎神灵的事情?非查清它不可。假如是人干的,狠狠惩罚他!假如是兽干的呢?那就是天意了!白抛血汗,两手空空。那年,在仙凡岭菇场也和这次一样,那也是一片有树母穴的山场。冬雪也象今年这么猛烈,也是一连几天不见菇朵萌发。他顶着风雪前往菇场观察,发现雪地上印着一排狗爪。
狗来菇场傲什么?他找了处隐蔽地方蹲下来。黄昏,那家伙终于来了——一只火红火红的豺狗探头探脑走出密林。它好象发现附近有人,深深皱起鼻子,蹑手蹑脚四处观望。它来到那株树前,冶起脚,朝穴口咝咝泄下一泡尿。他仿佛看见豺狗那副淫邪的面容。秉寿探望菇讯留下的脚印,差不多快让风雪抹平了。秉寿会千这种事?是哟,秉寿昨日从菇场回来就有点儿心神不定,妈的!这个秉寿!看,风簌簌掀动红布兜。红布兜被人解开了?
第23章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