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绕过前面的黄色标识，拐进了一条正在修建的马路，尘土被车轮带起来，在车窗外弥漫掉四周的景色。何庆坐在后排，隐隐约约能看到四周新建的楼房，白色的柱子，和尖尖的围栏，完全是西欧风格的小洋楼。
这样的别墅倒是挺美的。何庆看着一排排漂亮的房子从眼前忽闪而过，心想，都过去十年了啊，十年前的这里，还是一堆断垣残壁。
受市政府的新政策支持，这里的土地被开发商承包，大力修葺了新式洋楼，网上的售楼信息早就张贴出来，鸟瞰的房屋远景图十分诱人。刚好地处偏远，环境适宜，是很宜居的地方。
将这里做好后，一定能大大的捞一笔回来。何庆回想，近几年的房产行业的确十分热门，但是他没有赶上这个热潮，周围的朋友投资的投资，买房的买房，似乎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条发家致富的好路子。
有升就会有落吧，没有赶上的人看看热闹就好。何庆住在市区里的一栋公寓，住了这么多年了，许多书籍和资料都保存在那，如果要换个地方，还真的不太习惯。买了房子又不去住，装修和出租都需要时间精力，还是算了吧，他无所谓地想着。
下了车，前面的道路开始熟悉起来，这十年间他往这里跑过很多次，但是没有什么收获后，他就再也没来过了。
田原家的屋子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是，现在在何庆眼前的是一栋崭新的洋楼。
果然不在了吧。何庆想，十年前他来这里跟随调查的时候，遇上过一户奇怪的人家，当时只有妈妈和儿子在家，丈夫常年酗酒，妻子经常受到家暴，而那家人的小男孩，就是田原。
何庆想起来在办公室的时候，田原那双倔强和充满保护欲的眼神，以及对自己不欢迎的态度，忽然醒悟。可能那时候田原就认出他来了，所以才会受到抵触吧！
自从那次田原的妈妈接受笔录后，他再也没能见到过他们家人。之后每一次过去，他们家那扇破败的红铁门总是紧闭，无论他怎么敲，里面都没有人应答。后来何庆去问周围的邻居，有一个老奶奶告诉他：
“上次有个警察去了他们家，那屋男人似乎很不满妻子让警察进门，还接受了警察的调查，所以带着他们家四个人一起走啦。至于去什么地方，他可没有和我们说。”
“哦……谢谢您。”何庆没想到自己的举动竟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但是，“您是说他们家有四口人？”
“是啊，一对夫妻，还有两个孩子。小女孩不怎么出门见人，大一点的是男孩。”老奶奶在讲到孩子的时候不禁露出亲切的神情，“那个男孩可懂事了，帮他妈做事，还会带妹妹……唉，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落了个那么差劲的爸爸。”
老奶奶面露惋惜，语调开始有些激动起来：“你不知道吧，他爸有暴力倾向，每次喝完酒回来都打孩子！”
何庆一惊，原先他以为只是欺负妻子，没想到连孩子也下手。他后悔没将那个男的抓到，然后绳之以法。
可惜，等到何庆当上正式的警察之后，那家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孔如芸的案子也没有人再提起过，而那个与孔如芸密切相连的男人，至今也下落不明。十年过去了，何庆才明白幼时崇拜的无所不能的警察，面对那么多的悬案，也是无能为力的。
面前的洋楼挺立在眼前，以前的穷乡僻壤，现在要被打造成富人居住的郊外了。
不知道田原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了，何庆有些担心，他决定再回学校一趟。
“请问，田原同学在吗？”秋惠进到一间场面颇为混乱的画室，颜料和画盘随意地四处摆放，作品堆积在角落成一座小三角塔。四五个人零散地坐着，秋惠进门的时候恰好撞上一个男生直视的目光。
“我是。有什么事？”其中一个穿着浅色衬衫的男生站了起来，个头让站在门口的秋惠只能仰视。
“田原同学……方便出来说话吗？”秋惠小声地说道，寥寥数几个学生此时都若有若无地看着她，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脸红了。
田原在一片有意的起哄声中走出来，和秋惠一起站在了门外。
“有什么事吗？”田原低低地看着她。
好高啊……秋惠心想，随即马上顿了顿神，开口道：“你好，我是一年级数学系的石秋惠。刚刚在外面碰见一个大叔，他说是来找你的，又没有带证件，所以请你出去见一下他。”
“嗯？是哪位？”田原一脸莫名其妙地说。
“哦，他说他叫何庆。”秋惠仔细地看着田原，她发现田原的脸型很对称，有一种成熟的味道。
“我知道了，等我一下。”田原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就跑进画室，拿了一件外套出来了。
看不出他表情有什么变化啊，应该是不介意吧？秋惠暗暗地想着，生怕上次何庆警官来找他的事，给他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你要一起吗？”田原披上那件深蓝色的外套，回过头问石秋惠。
“啊？我不用了吧，我下午还要上课呢。”秋惠腼腆地笑了笑。田原朝她挥了挥手，渐渐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何庆穿着一身便装，特意梳了个头发，换了一双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一看到田原的身影出现在学校大门口，何庆就朝他挥了挥手，田原看到后跑了过来。
“找我有什么事？”田原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眼睛向四周看了看。
“看看这个吧。”何庆掏出手机，给他看那幅缺了眼睛的画像。俩人对视一眼，田原说：
“警官，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去最近的咖啡馆？”何庆征询着对方的同意。田原点了点头，俩人一齐向外走。
学校的大门口处，从转角走出来一个人，静静地注视着田原和何庆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要喝什么？”何庆向服务员要了一杯黑咖啡，转头问向田原。
“随便，和你一样吧。”田原看起来并不想在咖啡上面花心思。
“服务员，两杯黑咖啡。”何庆随手入了座，邀请田原坐在他对面。田原坐下之后，俩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小时候住在幸园小区吧？”犹豫了一会儿，何庆开口说道。
“嗯。”
咖啡上来了，田原抿了一口，露出很难喝的表情。
何庆看在眼里，看来这孩子不太喜欢喝咖啡，他接着问：“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田原抬头看他，似乎不明白他到底指的是什么怎么样。
“你妹妹……和你妈妈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田原把咖啡放回原位。
“嗯。”何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什么困难记得找我，我会帮助你们的。”说着他掏出了一张纸，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写在上面，递给田原。
“谢谢你了。”田原没有接过去。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会画画。”何庆把纸片放在桌上，随即抽回自己的手，看着田原的眼睛说，“尤其是眼睛。”
田原看着他，想了一会儿，说：“你是说我妹妹画的吧？我妹妹的确很会画画。”
“哦？那你为什么不画眼睛呢？”何庆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
“因为如芸阿姨。”田原说的很干脆，但是还是掩藏不住眼里的哀伤，“你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曾经很喜欢为她作画，后来，只要一看到年轻女性的脸，我就无法画出他们的眼睛。”
“她死的时候，你看到了吧？”
“我看到了她的尸体。”田原低下了头。
“当时是你最先发现的吗？”何庆问道。
“是我妹妹，”田原陷入回忆，“当时她去找如芸阿姨玩，发现她已经不会动了，眼睛上俩个大大的黑洞，冒着血……她大叫惊动了周围的人，于是就有人报警了。”
“那时候你在哪？”
“什么？”田原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案发的时候。”何庆提示道。
“在睡觉啊。”田原说。
何庆抬起头，看着田原：“你怎么知道孔如芸死的时候是凌晨时分？”
田原听到他的话，似乎觉得很可笑。
“同样的问题你已经问过我妈了。”
何庆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明明这个案子过去了那么久，当时的田原才九岁……何庆将记下的笔录收拾整理，放进文件夹里。田原看着他，不再说话。
何庆忽然意识到，当时他去他们家的时候，也是为了做笔录。而从那以后，那家人就离开了幸园小区。
何庆收起笔，愧疚地说：“很抱歉，给你们家带来了困扰。”
“现在已经没事了。”田原无所谓地说，眼神里浮现出何庆熟悉的保护欲。
“你爸爸很讨厌警察？”何庆问道。
“是的。没有哪个酒鬼又爱家暴的人会喜欢警察来自己家的。”田原很不屑地说。
“那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前年去世了。”
“啊……不好意思，请节哀。”
田原耸了耸肩，“像他那样的人还是早点去投胎比较好。”
何庆忽然觉得对面的这个男孩很陌生，这些充满恨意的言语在他嘴里说出来，云淡风轻。
像田原这样的孩子，到底是属于哪一类的呢？何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