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德厚有个老庚,姓陈,因他身材高大,人呼陈大汉,性亦刚烈,好打不平。是日在外看牛,见二痞子打烂水车,心想要来帮打,又见骂到王家,就磨拳搓掌,恨不得把二痞子吞了。及见庚嫂与他说好话陪罪,遂大怒曰:“有这样不增气的婆娘!我老庚一世威名被他丧尽!若是我的婆娘,定要将他打死!我偏不信这样恶人,要去闯他一闯!”于是把牛牵到胡二土内,踏其高梁。二痞子大吼而来,口说拉牛。陈架起势子,候胡近身,一捶打个朝天,那知正合式,撞着尖角石上,脑浆迸流,口张脚弹而死。胡子赶到,将陈拉住,投鸣保甲,捆绑送官。官来勘验,是拳打跌毙,回衙即将陈丢卡,陈此时悔恨已无及矣。
再说王德厚闻知陈在卡中,念念不平,时时叹惜,遂对妻言曰:“我老庚不知撞着啥鬼,去惹胡痞子,弄得遭凶坐卡,不知他悔也不悔?”蘅香曰:“夫君若遇此事如何处置?”德厚曰:“他是无耻之徒,不惹他就是了。”蘅香曰:“你不惹他,他要惹你,设若牵牛吃你粮食,你又如何?”德厚曰:“牵牛进土,故意践踏,欺人过分,与他一捶!”蘅香曰:“如此说来,还是与老庚一样,真是责入则明,责己则暗了。”德厚曰:“我那些不明?”蘅香曰:“他原是替你受祸,你还不知吗?”德厚曰:“乱讲,他打死人,怎说替我受祸去了?”蘅香曰:“只因不息无明火,致使遭祸后悔迟!”
听夫说话如梦里,好似床上睡昏迷。
只责他人不忍气,那知自家气更急。
此祸原出你家地,是妻暗暗来转移。
“怎说是我之祸?你又如何转移法咧?”
那日车水遇二痞,行凶霸道把人欺。
打烂车子不遂意,还将雇工打破皮。
雇工回家来告你,遇你酒醉睡痴迷。
我用好言去宽慰,教他切莫告主知。
胡二门外就闹起,吷了先人又□爹。
妻忙出外去陪礼,再三劝解才了息。
“你怎不告我,岂由他骂吗?可惜未打倒他!”
看你开腔就使气,若知此事岂能依?
一言不合就打起,此命岂不是你毙!
老庚欲替你出气,故意牵牛把土蹊。
所以惹祸丢卡里,因此你才得安逸。
“原来是如此的!幸喜妻会调停,不然这个命案落在我身上,骇煞我也!”
夫君素来明道理,也知气是害人的。
赶紧忍耐把心洗,按住无明火莫提。
不信且把老庚比,无故遭冤何患于。
第一挨打还受气,第二坐卡受惨凄,三使银钱败田地,四抛儿女与丢妻。
臭虫虱子满身体,受尽私刑不敢啼。
丁封一到苦无比,绑在杀场哭唏唏。
红光一冒身首异,死作凶魂莫皈依。
这是好气人结底,早思苦况耐烦些。
夫君而今家富美,应宜作善保福基。
常言恶人天不喜,人善人欺天不欺。
从今劝夫要忍气,莫到临危后悔迟。
蘅香劝得德厚天良发现,乃曰:“贤妻之言实如药石,但为夫一见不平就忍不住,这又打个啥子主意?”蘅香曰:“古人器皿皆刻铭言,无非触目警心之意。何不将刀枪棍棒、器具门壁概书‘忍’字,以便临时见‘忍’思忍,则无不忍矣。”德厚喜诺,凡一切应用之物与当道之门壁皆书“忍”字于上。
一日,其妹归宁,德厚赶场去了。蘅香与妹素来极睦,其妹忽把嫂嫂衣服首饰翻出,强嫂穿戴,笑曰:“嫂嫂好个人材!真是杏脸桃腮。为妹若是男子,定要与你同偕。”说得高兴,又将哥哥衣帽拿来自己穿戴,问曰:“嫂嫂视我如何?”嫂曰:“妹妹举动斯文,俨然是个书生,嫂若嫁此男子,也不枉自一生。”妹曰:“嫂嫂既然见爱,何不神前一拜,结就来世姻缘,好不风流自在。”嫂曰:“妹妹想得稀奇,来占为嫂便宜,做事如同儿戏,亏你厚得脸皮。”其妹不由分说,拉到神前就拜,又办些酒菜姑嫂共饮,吃得欢喜,不觉带醉携手共卧。这德厚赶场,无事早归,进房见妻与一男子共枕而睡,心中大怒,寻刀来杀,见了“忍”字,骂曰:“你这贱人!总教我忍,你做这事叫我怎忍?”于是将刀把在地上一顿,“哼”了一声,其妹惊醒起来,曰:“哥哥,几时回来的?”德厚轻轻把刀放下,曰:“以此看来,最善是忍,不特别的事事当忍,就是婆娘偷人,也要把气来忍。”从此真心忍耐,再不使气。次年生一子,心想取名要不同别人才好,遂名王囚。妻曰:“多少美名,如何取个‘囚’字?”德厚曰:“人在口中,免得出外惹事,此不妙之妙,乃为至妙。”
却说王德厚虽已真心想忍,谁知尚未自然,无意之间,不免争胜。一日,在族中吃酒,与友下棋,因争胜负,其友大言伤人,说得德厚火冒,一棋盘(打)去,即时打死。德厚自去投审,官问情由,即丢卡中。蘅香带银背子去看,夫妻抱头大哭,即嘱王囚曰:“我儿子子孙孙当学吃亏,能吃亏者方是孝子。”蘅香拿银团仓,哭泣而出。是夜,德厚吞金而死。蘅香领尸回家,祭奠安埋,从此守节抚孤。
这王囚生来诚实,听讲听教,应诺无违。方五岁时,沟上唱戏,王囚禀母去看。母曰:“儿去看戏,须要早回,切莫签翻。”王囚看罢而归,母问是何戏名,囚曰:“不知,但见白面者进,花脸者出,打骂跳舞而已。只有开头一人,戴个假脸,走一步响声锣,‘吃兜吃兜’的到还好听,不知是啥东西。”母曰:“此是加官打的锣声,叫做‘吃得亏’,言人要吃得亏,方能加官进爵之意。”囚曰:“亏要如何吃法?”其母见问,两眼流泪曰:“提起吃亏事,叫人泪满腮,我儿坐着听,为娘慢慢道来:
见姣儿提起吃亏话,待为娘从头说根芽。
因儿父好气逞豪霸,惹着他恶得要起霞。
为车水胡二把痞耍,娘好言认错劝回家。
你庚父不服偏去惹,将二痞一命丧黄沙。
众邻里送官丢监卡,此场祸是娘移与他。
儿的父鉴此心害怕,娘与他想个好方法。
器具上都把‘忍’字写,使触目警心免气发。
及生儿你父气复大,因下棋将人来打杀。
儿的父自去投监卡,娘背儿进城去看爷。
儿的父一见咽喉哑,抱姣儿哭得泪巴纱。
吩咐儿吃亏一句话,吃得亏才算孝顺娃。
他那夜吞金归泉下,娘将言紧记而不差。
儿至今年纪渐渐大,当把这吃亏来效法。
凡百事到头想一下,切不可损人利自家。
人骂你不必把脸诵,人打你手莫去还他。
遇恶人和颜来交驾,遇好人亲近莫嘻嗄。
银子钱得失不算啥,有与无切勿把心邪。
收账目莫把人欺压,放银钱莫把大利加。
遇强盗放了莫去打,遇争痞你就让他拿。
有银钱急宜济贫乏,行方便舍药又施茶。
解纷争人人都尊迓,富与贵谦逊莫矜夸。
吃得亏此宝真无价,能体贴一世乐无涯。
到后来财多福也大,子而孙代代享荣华。”
王囚听得,紧记心中,凡事都忍让吃亏。一日放学回家,见对门卢三嫂偷他海椒,王囚想喊,恐负吃亏之言,遂不惊吓。那知卢三嫂早已看见,恐来捉他,惊骇而去。囚到土内,见背兜中有付耳环,想着吃亏,遂摘背海椒和环送去曰:“我妈命我送点海椒与你。”卢三嫂曰:“我借耳环吃酒,从你土过,摘点海椒,掉了环子,幸喜遇着相公与我送来,倘若失了,丈夫知道定要把我打死。”再三惭谢,从此与王囚看守小菜,人不敢偷。
王囚对门有条小河,无桥,又当大路,来去之人尽脱鞋扎裤而过。王囚与母商量修桥,母曰:“工程甚大,一人怎修得起?”囚曰:“此处贫多富少,不能募化,只要把桥修好,我们就受些紧促也无妨的。”母允,即日兴工,余钱用完,又借二百串方才完工,从此节用减费。那知把桥修起,对门贫户尽来捡柴,王囚也不惊喊,见了老者还替他砍割,因此捡者日多,竟把山场耗尽。时当六月,方境甚饥,王囚借钱买米,命饥者与他开垦山土,供他口食。日数十人来开,午后喊众到家吃饭。王囚看守器物,见一石将脱,恐怕伤人,即去勘开,底下有一方石,挖开一看,乃是一窖银子,急忙盖着。至晚母子盘回,足有五万之谱。从此广行善事,周济孤贫,方邻苦人,都来拨借,王囚一一提拔。
是年,其母四旬,王囚接亲,酒席丰厚。有盗在后看路,因踏空跌于厨后,雇工拿获欲打。王囚闻获盗来看,见其人身材魁梧,品貌非俗,想欲放他,恐雇工不服,假问曰:“你像是徐家老表样,为何不进屋来,在后做啥?”其人会意,曰:“我来吃酒,天黑寻门误跌在此,被他捉住。”囚去其绑,延之上座,把酒过了,回门归家,其人尚在。囚唤至暗处问曰:“老表贵姓?”其人曰:“小子曹占魁,原是强盗,蒙你厚恩,所以未去。”囚曰:“我看你相貌堂堂,定知武艺,怎不与皇家出力,而作此小人之事乎?”占魁曰:“小子幼年习得一身武艺,因好气伤人,逃难在此;意欲吃粮,奈无盘费,故不得已而作盗。”囚曰:“今又何往?”占魁曰:“欲去投军,承你看顾,欲与你八拜为交,不知你意若何?”囚曰:“既蒙不弃,敢不从命?”于是焚香秉烛,二人结为弟兄,又治酌欢饮,留耍三日,赠银二百,又送衣服马匹,占魁拜谢而去。
却说本境有一孙公瞒,江湖上是个大爷,为人横暴,结交红黑,聚赌屠牛,积得有些孽钱,无恶不作,见弱必欺,方境比如狼虎。因在河中捉个乌龟,背现“背时鬼”三字,公瞒曰:“你遇着我真正背时!”即煎来吃了。从此时运即低,百事不顺,犯案遭火,人亡家败。尝求囚济,并未险手。一日买得一牛,卖主说:“我儿欠下官粮,被差拉去,只要六串钱,若无现钱,拿去另卖。”孙见牛肥有利,来到王家借钱,告以买牛之故。囚曰:“钱到有些,不知我妈锁了未曾,待我看来。”即告母曰:“孙公瞒借钱杀牛,与之则罪归于我,不与则结怨于人,如何处置?”母细言曰:“你可如此回覆。”囚大喜,出谓孙曰:“我妈走人户,把钥匙带去了,要明天才回来。”孙曰:“你母在家,何得诳我?此牛有利,我送你十斤牛肉好么?”囚曰:“当真母未在家,打不开锁。”孙再三相求,囚再三推却。
孙大怒,忿恨而去,总想言他,因与同类商量。这王囚疏财仗义,人人欢喜,尽都打破。公瞒无计可施,想:“我有背时鬼跟着,不如送与他,他定背时,与我一样。”至腊月三十日,束草为人,上写“背时鬼”,焚香秉烛,跪地祝道:
尊一声背时鬼听我禀告,在我家久居住很把驾劳。
弄得我这几年背时倒灶,凡百事不顺遂好似水消。
开个条去想方就把箍爆,是强盗进门去就犯蹊跷。
人也亡猪也瘟牛也困倒,遭回禄把房屋一火而烧。
开个抽连孩子都估不倒,弯场事妇人家要把我□。
是孽钱归孽路不留一吊,找上顿无下顿饥饿难熬。
害得我这样儿你该够了,你就是跟着我也莫下稍。
今日里我与你讲个相好,具美酒摆刀头与你犒劳。
有王囚他家富多财多宝,你何不到那去过活终朝?
田也宽土也广才够你搞,钱满柜银满箱任你支消。
跟着他几百年都有事找,子而孙孙而子切莫轻抛。
你与其在我家常受苦恼,何不去到他家快乐逍遥!
况我家是草蓬筋筋吊吊,居他家是瓦房又大又高。
今日里与尊驾把行饯了,恭喜你到他家无挂无焦。
祝毕,送至王囚门首出行之处。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