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跻春台>第28章

第28章

再说封可亭尚在人家吃酒,忽见牧童来说:“家中出了祸事,把少主人拉去了!”可亭跌跌回来,忙问媳妇为着何事。林氏曰:“锁起便走,不知何事。”可亭就要去看,林氏曰:“离州甚远,喊乘轿子方才去得。”可亭喊人,个个说天黑了不愿去。可亭一夜未睡,估眼望光,至天明乘轿进州,才知儿是被盗扳诬,已收在卡。忙到卡门对禁子说明,进卡一看,只见官儿项带链绳,面目焦黑,只穿一层烂衣,喊道:“儿呀,痛杀我也!”父子抱头大哭一场:
父:见我儿不由父心如刀绞,子:忍不住伤心泪只往下抛。
父:只望儿读诗书龙门高跳,子:谁知道遭冤枉身坐监牢。
父:限只恨无良贼把儿扳咬,子:在法堂受苦刑已把供招。
父:儿就该对太爷好言哀告,子:任你辩任你讲不听分毫。
父:全不念宦家子另眼看照,子:不招供装抬盒命丧阴曹。
父:呀儿呀!这都是父前生多把孽造,子:爹爹呀!都是儿不孝罪才把祸招。
父:怕的是丁封到罪问斩绞,子:可怜间父子情半路分抛!
父:舍不得我的儿读书有造,子:都是儿在前生未把香烧。
父:舍不得我的儿有品有孝,子:爹爹呀!恕你儿未报答养育劬劳。
父:儿呀!可怜父发苍苍年纪已老,子:爹爹呀!风前烛瓦上霜怎受飘摇?
父:儿呀!可怜父战兢兢去把谁靠?子:爹爹呀!也只好梦寐间报答恩膏。
父:哭不尽父子情只把天叫,子:难舍我哀哀父血泪嚎啕!
父:儿呀!怕的是未归家椿树先倒,子:爹爹呀!切不可挂牵儿烦恼心焦。
父子哭得难分难舍,禁子忙来劝曰:“你们不要啼哭,既舍不得儿,就该拿银把仓团了,免得受苦,慢慢设法打救,尽哭何益?”可亭收泪,说和监礼,那里说得好?不要一千就要八百。可亭无奈,请友去说,也未说好。忽见包得走来,喊茶钱,曰:“原来是封老爷在此,几时进州,有何贵干?”其友将他子被盗扳诬丢卡,请团仓礼之故告知。包得问:“要多少?”其友回讲:“二百银子他还不依。”包得曰:“何用许多,此事我愿帮忙。”说罢去了。不久进来,说道:“恭喜封老爷,讲好了,只要四串钱,随时拿去就是。”可亭只得道谢。其友曰:“当真包先生,公事办得熟,一说即便好,钱又不多出,我们休夸很,看来实不如。”一揖而散。
可亭到卡去问,都说:“看包老爷的面,不然二百银子是免不得的。”可亭又访问盗扳之故,俱说不知,只得回家告与媳知。可怜林氏哭得泪干血出,便要进州去看。可亭曰:“媳妇年轻,出外抛头露面,难免惹事生非。前日上坟遇着单武,还受了许多狗气。我仔细想来,或者是包得串通盗贼咬扳,也未可知。”林氏曰:“公公之言不错,定是单武见公不允亲事,出钱买贼扳诬。公公须要打个主意,救出你儿才好。”可亭左右一想,无有计策。
次日,包得又在门外叫喊,可亭出外施礼。包得曰:“前日团仓,亏我去讲,他总说本人应承二百银子,我再三苦说,看我面上方才依允。我想老爷乃一子之家,忽遭此冤屈,有死无生,须要设个方法救出才好。但此案重大,非有大势力、大门面之人到官前去替他辩白,不能得出。仔细想来,非我家公子不可。老爷何不将媳嫁他,他与官说,放你儿子出来。如若不允,你儿一死,媳妇还是嫁人。不若先嫁媳妇救出儿子,岂不两全?我也是怜惜你,不然拿一千银子我都不管。”可亭曰:“先生且退,待我与媳商量回话。”包得去了。
可亭回家,将此言告知林氏,且曰:“明明是单武谋娶,故买盗咬扳。”林氏听得怒曰:“是这样说,媳到上司去喊冤,说他谋夫夺妻!”可亭曰:“媳妇儿呀,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恐你冤还未喊,夫就被他谋死了!事至于此,不如改嫁救夫,免断封门宗祀。不然他将尔夫治死,那时树倒鸦飞,虽欲不嫁而不可得。”林氏一闻此言,心如刀绞,想起夫妻恩爱与公公情分,不禁大哭道:
听公言不由媳肝肠碎断,这一阵好叫奴珠泪涟涟。
只说是奴的夫时运乖蹇,又谁知是狗子出钱买奸。
恨单武做的事理该天谴,活生生将奴夫身陷禁监。
“媳妇何必哭,你夫被狗子陷害,身坐卡中,要你嫁去才得回来,你到底嫁也不嫁?”
尊公公听媳把苦情细谈,未必然叫媳去忍耻从奸?
妇女家怕的是名节有玷,失了节辱父母又羞祖先。
况媳祖中状元常把君伴,公的父平阳府又做清官。
难道媳宦家女反居下贱,常言道是良马不辔双鞍。
媳情愿死阴司绝他妄念,也免得失节操骂名永传!
“媳妇全节固是正理,但把你夫害了。不如听公相劝,改嫁救夫,虽然失节,却能全孝,亦不愧于巾帼。”
这一阵把媳的心肠想烂,想不出好良方实在作难。
不嫁他奴的夫性命有险,嫁得来又失了节烈贞坚。
左一思右一想无有主见,望公公想妙计两地保全。
“媳妇既要舍生全节,何不去到他家慢慢又打主意?”
听此言提醒了梦中痴汉,一救夫二全节三报仇冤。
公明日对媒人许他姻眷,夫归家奴出门双双交关。
合欢时用巧言把他来劝,杀狗子媳然后自刎归泉。
“计策倒好,就是把媳害了。”
奴只要把丈夫救回家院,生死事媳早已丢在一边!
只难舍美夫妻情长义远,又难舍奴的夫志气儿男。
蒙公公把媳妇当作女看,恕媳妇不能够送老归山。
媳妇去报了仇即把命短,做一个贞侠女万古流传。
翁媳正在哭诉,忽听门外一人喊:“老伯伯!”可亭出问,方知是薛纸鸢。且说薛纸鸢自幼家贫孤苦,无计生活,可亭时常周济,后入班子唱戏,已有十年未回。一日从封宅路过,想起可亭恩德,前来看望,正遇翁媳哭诉。听知其情,即请可亭出外,施礼曰:“老伯还认得小子么?”可亭曰:“老夫眼拙,一时难辨,愿乞赐教。”纸鸢曰:“小子是薛纸鸢,当年曾蒙老伯提携,得保身命。今在天全班唱戏,路过此处,特来拜访。”可亭曰:“你如今长大,穿戴齐整,举动斯文,老夫竟不能识矣。”即请进屋。纸鸢拜谢前恩,问及哭诉之由,可亭一一告知。纸鸢曰:“舍命救夫,其计虽好,但是害了令媳。小子倒有一计,可以两全。”可亭请教,纸鸢曰:“像我们唱戏之人,多有不顾廉耻,惟小于不似别班,只以戏卖钱,不以身卖钱,勿限脚数,生旦兼唱,并不与人斟酒、开烟、唱曲、拜保爷、跟官长。今不若装作令媳模样,待他抬去,小子自有脱身之计。我去之后,老伯即收拾家资与子媳远行,自无后患。”可亭曰:“若此岂不把先生屈了?”纸鸢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受老伯深恩尚未报答,今藉此以报大德,受屈何妨?”
可亭即与林氏说明,翁媳大喜拜谢。林氏说到娘家藏隐。次日去会包得,说媳愿改嫁,但家中遭祸银钱用尽,要四百聘金,儿归媳出,两相交换。包得应允,来告单武,要六百聘金。单武大喜,拿银六百送至封家,即刻进州见官,说封官儿是清白良民,从未出门,此是盗贼扳诬,求官释放。官曰:“这案大了,况是当堂招认,卑职怎敢释放?”单武无奈,只得请人去与官说。官要一千银子,单武咬牙出了,官即提出官儿释放回家。单武喊就吹手轿子、执事旗伞,随着官儿前来迎亲。这纸鸢早已装好,与林氏一模一样,高矮肥瘦,体态风姿,更比林氏美貌。将要出门,官儿进来一眼看见,哭曰:“呀,我的妻呀!你当真就嫁了吗?叫为夫怎么想得下去!”纸鸢恐其败露,掩面假哭。可亭忙把官儿拉进。
包得命众人拉进轿去,一拥而走。抬到单家,高点银缸,拜完花烛,众客齐来贺喜,都说:“好个美貌佳人!”其妻妾亦来道喜,见了纸鸢尽皆吐舌,说道:“无怪乎我那人用了许多心机,连寝食都废了!这样美色,天下又有几个?使些银子倒还值得。”将要坐席,门外火炮喧天,来了两人,把报单书信取出:“请单大人道喜。”单武将报单一看,上写:“恭报贵府大人单武,奉旨授四川保宁府正堂,即日上任。”又看书信,原来是他父的好友、现任本省藩台,与他把缺补好,喊他星夜进省到衙领凭,不然他明日卸任,迟必误事。单武蹬足曰:“偏偏有此意外之事!我费了千辛万苦接个夫人,尚未同宿,就要出门,如何是好?”众客曰:“婚姻事小,功名事大,不如进省去领凭,回来才完花烛。夫妻会合期长,何必争此一夕,失了机会?”单武忙叫发席,收拾行李。他有一妹,名曰玉娥,生得美貌,已有十六七岁,尚未字人。见得新人进门,即来倒茶奉菸,体饥问寒,十分亲热。单武临行,喊玉娥曰:“我今出门,无人陪你嫂嫂,为兄即嘱托你,好心看待,陪他去睡,莫把他冷落了。”玉娥喜允曰:“哥哥放心,天大之事,都有妹子承任。”单武辞别新夫人与众客而去。
再说纸鸢,起初原想黑夜逃走,今听此言心中暗喜,先用甜言蜜语引动春心,后说邪词淫话动其情欲,二人暗地竟成夫妻,即商量逃走。玉娥到次日将哥哥的金叶子盗了几百张,又盗些银子珠宝及值价之物数十件,到夜深时,各乘马开后门而去。次早众妾方知,个个喜笑,也不命人去赶。
过五六日,单武领了文凭回家,不见林氏,寻问妹妹也不见了,忙问众妾。妾曰:“他二人此时不知走到那省去了,不怕你费尽机谋,伤天害理,只想佳人快乐,谁知反把快乐送与佳人,还找妹子哦!”单武即去清查,金叶珠宝一概无存,只有银子失不多点,把足几蹬,仰面一跤,气死在地。众妾扶到床上,用姜汤来灌,半晌方醒,思前想后,好不失悔,于是痛哭一场:
想单武好失悔,于今成了罪中魁。
恨平日多把良心昧,倚父势欺良压善去为非。
有一次谋田产,诱人赌博把时背;有一次为空言,逞气把人性命追。
有几回争妓把银费,害人倾家破产泪长挥;有几回酒醉使奸诡,害人父子兄弟各一堆。
上天已降罪,断了香炉灰。
我尚执迷不悟,依然胡作乱为。
封官儿妻本美,是我一见魂魄飞。
用奸计买盗扳诬丢卡内,才央媒穿透与我效于飞。
谁知道他家弄了鬼,女使男装抬进门来坏家规。
拐去我妹妹,财宝失大堆,众妾都董嘴,妻子暗伤悲。
从今后叫我何颜去把亲戚会?也只好戴个鬼脸出柴扉。
这是我恶贯满盈深带愧,神差鬼使自作自受怪得谁!
劝世人莫把天良废,天眼恢恢报应速如雷。
贪淫好色终身累,谋人妻子罪有归。
不信把我单武来比譬,折尽了好福泽、好势耀、好财宝、好美缺,一时化成灰!
报应来时方失悔,活活气死了人欸。
从此朝夕忧气,忽然痰蒙心窍,时笑时哭,竟成痴呆,连妻妾都不能识认。众妾见此情景,盗起银钱货物跟人逃走。他的父亲闻子得疾,接到任上医治。一日,命人带至城外闲耍,走到桥上凭栏观望,见水底影子嘻笑,以手相招,影子亦招,便说:“你要我下来吗?”即踊身一跳。众人听得水响,方才晓得,急忙拉上,已无气了。其父痛子死亡,想:“我偌大官职,连香烟都断绝了。”心想再育,每与姬妾纵淫无度,谁知忧气伤肝,数月即死于任上。其田产被族人瓜分,只留十亩与单武妻子养老,待他死后,归清明会。
却说包得得了单武银子,到城内买一铺子,专于包揽词讼,出入龟窝。一日,在城东某妇家睡觉,被妇人的奸夫杀死,凶手逃走。
薛纸鸢带起玉娥走到别县,将金宝兑换,买田造屋,居然巨富。封官儿回家,见了林氏大惊欲遁,可亭告知其由,命人挑起家资下船,三日到了林家。林氏父母已故,其兄收拾几间房子,把妹子一家安顿。官儿从此发愤告读,次年入学,联捷成进士,为官清正。可亭活到九十余岁,见儿孙顶戴满堂,大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