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悬牌,审问豺狼满城风闻,男女千万都来看审。官坐大堂,差将史老、乔景星与豺狼一齐带到。官问狼曰:“你前日请乔景星医病,谢他首饰银子,是也不是?”狼不言。乔指狼头上伤痕,官看狼头果有碗口大的疮疤,又问:“这首饰是不是史银匠的?这史银匠又向那里去了?生死存亡你知道么?”狼不言不动。官曰:“莫非是你把史银匠吃了,得他首饰来谢医生,是也不是?”狼不动如故。官曰:“莫非有人买了史银匠的首饰,你将那人吃了,拿首饰谢乔景星?史老见银心黑,将儿藏了,假报命案,图搕银钱?若果如此,可以点头三下,本县便问史老的诬告。”狼亦不动。官曰:“莫非史银匠有别故出门去了,失落首饰,被你捡得,拿来谢医,是也不是?”狼更加不动。官沉吟半晌,曰:“本县观你能请医治病,以银谢医,今又亲身上堂听讯,虽是野兽,也有灵心,定知史银匠下落。生死存亡,你去寻来,免得拖累乔景星,你可愿去么?”狼还是不动。官忧闷不乐,想了一会,无计可施,忽拍案大叫曰:“哦,是了!莫非史银匠被仇人杀死,将尸丢在深山,被你吃了,得了首饰?若是这样,你定知凶手是谁,本县命差与你前去拿来,你愿去么?”狼即起身向外便跑。当下看审之人见狼来得凶猛,退躲不及,往外便倒,大声吼噪;狼向众中左右乱钻乱跑,人如山崩潮涌一般,也有失落鞋帽,也有踩伤手足,也有跌伤面门、挤烂衣裳的。官亦惊惧,叫众好生站着,“这狼是不吃人的!”那里呼得倒。忽见那狼口衔锦履一支,走上大堂,吐放案下,依然如前立住。
官会意,命扛头门,令看审诸众人各整衣履,如有失鞋者,亲身上堂来领。一晌无人来拿。官叫差人去清问失鞋之人,比时互相清问,皆已寻着穿起,独一人踩伤左足,立在地上,失鞋一只。差将其人拉上堂来,官看所穿之鞋与所衔之鞋无异,即问姓名。其人曰:“小人姓朱,名武,住本城南街。今日听审豺狼,谁知众人涌挤,踩落鞋子一只。”官曰:“你谋杀史正纲,尸首丢在何处?好好从直招来!”朱武曰:“小人安分守己,并未为非作歹,也不知史正纲坐东朝西,未曾谋杀,何敢乱招?”官曰:“胆大狗奴!明明是你谋杀,还不认吗?”朱武曰:“史正纲小人认他不得,况是人命,关天关地,大老爷说是小人谋杀,倒底有何凭据?”官曰:“鞋子就是凭据!”朱武曰:“鞋是众人挤落,豺狼衔来,何得为凭?”官曰:“这们多的人他不去衔,单衔你的鞋子,不是你是谁?”朱武曰:“狼乃蠢物,若以衔鞋之故说是小人谋杀,真真把小人冤枉了!”官曰:“这狼请医知谢,见冤知雪,心比人灵,衔尔之鞋,岂得无因?”朱武曰:“小人实未杀人,大老爷何得以偶然冤屈好人?”官大怒,骂曰:“胆大狗奴!本县好好问你,还要强辩!左右叉下去,重责八十!”打毕,官问:“有招无招?”朱武还是不招。官又叫:“拿夹棍来,与爷夹起!”朱武怕受非刑,自知终难隐瞒,乃叩头诉道:
大老爷不必动刑杖,听小人从头诉端详。
民自幼行为多放荡,说的是武马与长枪。
入江湖要得一身响,当管事欺弱逞豪强。
做片官往来赌场上,耍假哥晚来宿妓娼。
陈翠翠与我情义广,想接他异日效鸳鸯。
史银匠做事不妥当,捐帽顶抢了我的行。
逞他的家中银钱广,买活我婊子变心肠。
他一人要占股硬帐,并不准外人沾点光。
不服气偏要撞一撞,陈翠翠一见便□娘。
惹得我龟火高三丈,恨不得杀了史正纲。
又恐怕以下去犯上,越了教不准入香堂。
朝日里心中细思想,假相好巧言去投降。
山嘴铺做会百货广,弟兄们个个去赶场。
三姑娘店中把宴享,劝得他昏昏入醉乡。
黄昏时回家向前往,我随后身把短刀藏。
史正纲见风酒涌上,未三里醉倒在路旁。
我假说送他苚背上,从别路一直往南岗。
因此地少有人来往,深林中送他见阎王。
见丰草将尸来安放,谅鬼神也难知行藏。
我不知他身有银两,致首饰几件入豺狼。
乔太医卖银把祸闯,我比时心中喜洋洋。
只说是别人遭冤枉,我从此不得把命偿。
又谁知报应毫不爽,今日里听审到公堂。
看豺狼怎能把话讲,那知他暗地起祸殃。
将锦履衔放大堂上,青天爷一见便知详。
谙定是小人把祸酿,八十板打得好心伤。
常言道难欠性命帐,有冤鬼朝夕随身旁。
不怕你能言又会讲,到哑地无地去编诓。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作恶人焉能有下场。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大老爷额外施恩光。
诉毕,官命将朱武押至杀史银匠处,仵作看验,尸被狼食,只有头首、手足、残骨而已。命史老认明,叫人掩土就地埋之。豺狼摇头摆尾而去。官回衙,即将朱武丢卡;又唤王挑水夫妇上堂,骂曰:“王挑水夫纲不振,陈翠翠贪淫败节,这场人命是你起根,各重责一百,逐出城外。”放乔景星归家。详文上司,朱武斩决。
再说史老回家,命媳抱子承宗。媳极尽孝,二老从此衣食有余,享寿古稀,其媳亦以寿终。乔景星亦从此为善不倦,济世救人,时运亨通,十年即成巨富,子登进土。王挑水搬出城外,其妻依然接客。何二娃前番与史银匠当蔑片时即与翠翠私通,今见史、朱二人已死,意欲独占;后来与客争锋,被客杀死,客远逃。王挑水夫妇拖死卡中。
各位你看,史银匠刻亲不孝,嫖娼人流,只想逞强,谁知身遭杀丧,尸被狼餐。其妻贤淑,抱子兴家,卒享高寿。朱老五不务正业,逞凶好淫,不怕你做得机密,久后败露,斩首法场。王挑水纵妻偷情,夫妇死于狱囚。何二娃引人作恶,终亡于刀下。乔景星救人为心,才得豺狼伸冤,卒享富贵。从此看来,人之作恶,不怕你巧用机谋;天之救人,自然要巧于报应。不然,豺狼一野兽耳,何以上堂雪冤哉?吾愿众人各宜洗心,勿为邪欲所累可也。
万花村
从来冶容将淫诲,何必看戏观灯。一朝露面祸缠身,失贞如不屈,凭空降救星。
广西潮州封可亭,父进士,历乎阳知府,正直有才,心慈好善,在任无冤狱,辞职好施济,不惜银钱。至可亭时,家已不丰,犹能体父志,乐善不倦。妻早亡,子名官儿,读书最慧,十岁能文。媳林氏,乃状元孙女,容貌娇美,性情贤淑。可亭以妻死无人主馈,十六岁即将媳妇接了,这官儿夫妇事父极孝,一家雍睦不题。
且说封可亭之父葬于万花村,每年三月,万花村观音寺兴得有童子会,唱戏耍灯,士女混杂,极其闹热。潮州风俗兴妇女上坟,林氏禀明父亲,备办祭仪,夫妻双双同去扫墓。已毕,即到寺中看戏。时乡中有一单武,家极富豪,其父以军功升授提督,现在任上。单武倚父之势,在乡欺良压善,无恶不作。家中妻妾数人,尚无生育。此日亦在寺中看戏,忽见林氏目若秋水,面似芙蓉,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命家奴去问谁家妇女。有认得的,说是封官儿之妻,娘家姓林。单武曰:“他肯嫁人么?”其人曰:“他祖父曾做平阳知府,乃仕宦之家,就是贫穷,也不肯嫁人。”单武曰:“可能嫖么?”其人曰:“他娘家亦是仕宦之裔,祖父状元,他为人贤淑尽孝,夫妻和好,焉肯丧节?”
单武一听此言,如水泼面,好莫趣味。望见林氏目不转睛,至午后,林氏去了,心中愁闷而归。妻妾上前接着,单武一看,这才奇怪,先前未看林氏,个个美若仙姬;今见林氏,人人丑如鬼魅,十分不乐。其妻问曰:“夫君今日为啥事面带忧容?”单武骂道:“你们这些丑鬼,跟我站远些,莫惹得老子忧气!”从此睡在床上,自言自语,一时想起林氏如何相貌,如何身体,如何举动,即大笑起来;可一想到是别人妻子,不得到手,又叹气连天,因此朝思暮想,竟至卧床不起。想道:“我偌大家业,这样门势,难道为一妇人丢了性命吗?须要设个方法才好。哦,有了,我友包得广有智谋,不如请来商量。”即命家人去请。
却说这包得原是一个光棍,因巴结单武,傍虎作威,每在乡中武断唆讼,打条想方,搕人银钱。今日听得来请,即忙跑去。走到床前一看,故意大惊小怪的曰:“,才几日不见,公爷就病得这般模样了?到底为啥大事,何不说来,看小弟能效力否?”单武即将看见林氏思想成病之故,说了一遍。包得曰:“原来为这点小事!我怕是想月里嫦娥,天上仙子咧,况这贫家小妇!公爷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单武曰:“依你又如何处置?”包得曰:“这事不难,他家贫寒,公爷既然看上,多破银钱作聘,又说与他儿子保举功名,定要应允。”单武曰:“既然如此,这事离不得你,今日即去。”包得曰:“今日不得去,我接应某人分家的呈词,许我银子两锭,下午来拿,你莫打脱我的财喜。”单武曰:“此事做成,我重重谢你,稀罕这两锭吗?”包得曰:“公爷不知我家中现坐两个债主,要望此银开消。”单武知他心意,叫管家拿银两锭与他,“快去早回,免得我望。”包得接银,又说:“我今日吃了两杯早酒,头重眼花,怕走不到。”单武叫人用轿抬去,包得方笑嘻嘻的告辞而去。洋洋得意来至封家门首,大喊:“封老爷会话!”可亭出来,拱手问曰:“阁下高姓?今日光临,有何赐教?”包得上前贺喜曰:“我名包得,常在单公子家中办事,有场天大富贵,今日特来硑贺,看你拿甚么谢我,好跟你说。”可亭曰:“富贵要读书才有,岂有拿来硑贺人吗?你且说来,可从则从,可谢自然要谢。”包得曰:“你有个媳妇,前日清明可到万花村看会么?”可亭曰:“他夫妻已曾在万花村上坟,又有啥子事谈?”包得曰:“事非偶然。那日我公子亦在看会,得见令媳一面,回家思念成病。”可亭即忙说道:“我和你初次相会,凡事可言则言,不可则止,有伤体面。”包得曰:“有啥说不得?待我说完,老爷还要喜欢才是!因公子得病,欲接令媳为如夫人,情愿多出银子,事成之后。在他父前与令郎保举功名。因此小弟特来造访,老爷从否?”可亭曰:“我教你可言则言,不可则止,何必出此伤风败俗之言!问老夫从与不从,真是自不知丑!”包得曰:“老爷何必作谦?只要应允,银子二千八百都是有的,又与你儿保个功名,富贵两得,那时莫说一个媳妇,就是十个八个也讨得到!”可亭大怒,骂曰:“你在放屁!我乃仕宦之家,纵然贫寒,也不至卖媳求荣!今不看是初会,一阵赶狗棍打烂你的狗头!”包得曰:“当真不嫁?日后不要追悔!”可亭曰:“你这狗材!还不与我快滚!”叫人拿棍子来,包得才走,心想:“今日有兴而来,无兴而归,倘若把此事做成,定得大大一分谢礼。这老儿可恶,不惟不从,反出言辱骂,如何转去回话?”想了一会,自己点头说道:“哦,有了,封可亭呀,你今日恃强不嫁,要你日后送来,那时才知老包的手段!”遂到单家。单武忙问曰:“可说成么?我怕你醉得回来不得了,把我眼睛都望穿矣!”包得曰:“我再走慢点,就回来不得了!”单武曰:“如何回来不得?”包得曰:“被他打死了,如何回来得!”单武曰:“到底是打喜,是不允咧?”包得曰:。“可恨这老儿,一见我说就大骂起来,说他是官宦人家,不能卖媳求荣。我说多拿几百银子,他骂:‘你公爷的银子多,他父亲有两个美貌小姨,何不买来睡咧?’又说公爷‘祖宗无德,生出这样败子,该是未曾教训。’我说:‘你为甚要骂我公爷?’他说:‘莫讲你公爷,就是你家大人我都要骂!叫人快拿棍子来,把狗奴打死!”’单武怒曰:“你不允罢了,为甚要骂我?岂与汝干休!包得,你快打个主意,把仇报了,我多拿些银子谢你!”包得附耳曰:“如此如此,不但报仇,而且得亲。”
各位,你说是个啥主意?原来此时有一李大人,乃是公子官,因他父亲在朝官高势大,在皇上面前讨了一个美缺命他去做,贪财无厌,搕计属员,毒害良善。上司奈他不得,才奉书与他父亲,说此方人民刁蛮,多有逆案,不如另调美缺。他父因此另调一缺,满载而归。来至江口,那夜来些强盗,逢人便杀,将李大人杀死,银钱货物抢尽而散。他父痛子惨死,命天下各州府县捉拿盗贼。潮州捉得两名,供是抢李大人的,问他同党姓名,至死不招,收卡候讯。包得进城把盗买活,教咬住封官儿同伙。
再说封官儿闭门读书,侍奉父亲。一日,可亭到亲戚家去,忽来数十人,手执器械,将官儿一链锁去,拉到官前。州官坐堂问曰:“胆大封官儿!为甚抢劫财货,杀死官府?今见本州还不从实诉来!”官儿曰:“学生闭户攻书,今日忽来几十个公差,无缘无故把学生锁拉进州,还望老父台作主。”官曰:“你在江口杀死李大人,抢了银子,还假装不知吗?左右与爷看刑侍候!”官儿听得大惊,眼泪双流,诉道:
跪法堂不由人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民先祖在平阳为官清正,老爹爹乐喜事隐居耕耘。
民自幼读诗书品行端正,知法律与报应从未坏心。
每日里在家中把亲孝顺,又何能劫官府千里杀人?
“哼,你伙同盗贼在江口抢劫,杀死李大人,今见本州还要强辩吗?”
呀,大老爷呀!
说抢杀是何人递呈具禀?切不可听虚言诬陷学生!
“胆大狗奴!还说本州诬你?左右带盗来对质!”左右带到,官问:“你说封官儿与你同谋劫杀,如今已到,有他无他,从实说来!”盗曰:“大老爷呀!我与他同盟合伙,劫官分脏。”
呀呀!
听此言骇得我神魂不定,为甚么说我是合伙同盟?
我平素未与他结有仇恨,难道说那盗贼这样无情?
转面来我问你尊名高姓?
“我叫把山虎李贵,难道你就认不得了?假啥子!”
为甚么将抢案平白诬人?
“我与你劫李大人是盟过誓来的,难道你不认就把此案滚脱了吗?”
这这这正是黑天冤活口咬定,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真果是强盗心比狼更狠,眼睁睁将活人抬到死坑。
尊父台切不可把他话信,有几个做强盗不坏良心?
犯了案怕受刑捕风捉影,拉空子来填槽皂白难分。
“狗奴!有人对质还要强辩?与爷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痛得我犹如那乱箭穿心。
我本是读书人宦家根本,焉能够招盗案辱了先人?
“封官儿,本州劝你招了的好!”
大老爷叫民招民就招认,大老爷说民抢民就抢人。
谅必然大老爷亲眼看定,才知道宦家子与盗同群。
“哼,狗奴!如此烈嘴,左右拿抬盒来装起!”
这一阵受抬盒昏迷不醒,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这都是我前生做事过分,才有这黑天的冤枉缠身。
“有招无招?”
呀,大老爷呀!
受不起苦毒刑情愿招认,与盗贼劫官府一概是真。
还只望太老爷施番恻隐,须念民老年父莫断后根。
封官儿招了,官命画押丢卡。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