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平凉总兵王辅臣反,命部将各处攻略。有飞鸽子从农安扰出四川,来到川北广元各隘口屯扎,出下告示,与民通商,将抢来妇女发卖,定价十两银子一个。杨翁听得此言,命光玉带银去买。光玉来到贼营,以一两银贿头目,欲得美妻,头目引去喊他自择。那知贼才奸狡,将妇女用布袋装住,免人选择。光玉见此情景,想不买又怕贼杀,想买又不知老幼,于是摸着脸瘦、身轻、腰细、足小者择一个,抬回店中;打开一看,才是一个老妇,心中恼恨,想:“拿做妈,奈爹爹誓不再取。管他的!事已至此,不如认他为母,回家另作商量。”便请上坐,与他叩头。老姆曰:“遭此乱离,一家丧尽。既已买来,我就不能为妻为妾,亦可为奴为婢,何作此态?相绝之甚也!”光玉曰:“非也,我母已死,认你为母,领回事奉。”老姆大喜。
光玉雇一牲口载回。那夜在三元店东二房歇,方把行李放下,忽一老翁领一女子在东三房住。看那女子面貌肿累,身材秀丽,小足细腰,不过十七八岁。老翁安顿出堂,光玉念是同店,与他见礼,问其来历。老翁笑曰:“我到贼营去买老伴,谁知是个少艾!管他的,带回家去亦可欢乐余年。你那同行老姆,又是谁人咧?”光玉曰:“与你一样,还是贼营买的。”老翁曰:“拿来做娘做嫂?”光玉曰:“既已上当,只好拿去做妈了。”老翁曰:“我二人事同遇不同,我的运气好,买老不得老,遇此二八娇,快乐知多少;你去买少妻,反得老东西,看你这个人,还是点儿低!”光玉曰:“你是有福人,才得遇倾城;我是孤苦命,自然遇老彭。”讲得老翁欢喜,请光玉出外吃酒。光玉心想:“借你怀中物,来解我愁肠,又不把钱费,此计到还良。”同行而去。
且说这老姆感激光玉,见少艾心想:“造化弄人,是非颠倒,此两宗生意若得易主而交,岂不大家都好?”即去下房,见女子背灯而坐,面有泪痕。老姆曰:“姑娘何哭之痛也?”女上前见礼,曰:“遭此乱离,生不如死,焉得不痛!”老姆曰:“天意真不可解!你本少年,今无故而配一老翁;我本衰迈,今无故而累及少年。我之所以会你者,意欲旋转乾坤耳。”女曰:“此话怎讲?”老姆曰:“他二人一喜一忧,不醉无归;我二人张冠李戴,暗中掉换。你到我床睡着,明日早走;我睡你床,留此老骨与老翁作对,岂不两全其美?”女曰:“多承厚意,那还不好?但我有满腹隐情,不敢从命。”老姆曰:“有啥隐情快讲!”女曰:“奴自幼时许与金郎,誓不另嫁,若随老翁或者可以全节,不然一死而已,岂可又去害那少年吗?”老姆曰:“乱离之世还拘甚么小节?当此正宜通权。万一邀天之幸,巧配姻缘,也未可知。如其不然,死犹未晚。”女听得巧配姻缘之言,心中感动,即时跪谢。老姆导女己床睡着,转到女床蒙头而睡。
不久,二人归房,老翁行路辛苦,酒入宽肠,睡下即浓。老姆暗至上房叩门,光玉开门,惊曰:“母向何往?床上何人?”老姆轻言告以掉换之故,嘱其早去,免得败露。光玉曰:“承母盛德,但是损人利己,儿心何安?”老姆曰:“此乃两来有益之事,何损于人?”光玉拜谢。老姆又把女子叮吁方去。光玉鸡鸣起来,促女收拾,以青布罩头,马是夜间辔好的,店主牵马开门,即时走了。
老翁天明起来,见是老姆,知受他的播弄,心中忿怒,扬拳欲打。老姆叉手迎曰:“你这人才不识好!我为你呕尽心血,你不感激,还要逞凶,是何道理?”老翁曰:“你以老骨换我佳人,还如此说,我要与你拼命!”老姆曰:“你偌大年纪都不晓事吗?岂不闻‘少阴配老阳,立地见消亡。明戴绿帽子,暗把性命戕’?尘世之上,夫妻要年貌相当,方能同偕无损。我与你费一片心,还要乱讲;真不懂事!”说得老翁开不起腔,又想不过,遂对众说。一人笑曰:“为人苦于不自知,自知自然无妄思。临缸自照龙钟影,方信得老是福基。”老翁低头一想,忽然醒悟,载老姆而归。
再说光玉把女子载回寨上,以情告父,杨翁大喜,命子交拜。女曰:“且慢,奴有满腹含冤,久欲寻死,所以随来者,欲白冤耳。将冤剖明,自当就义,岂肯与你成亲吗?”光玉心想:“又遇冤枉!我就这样苦命吗?”只得说道:“你讲,可行则行,决不强你的。”女子从头细诉道:
尊老伯乔梓容告禀,听小女从头说分明。
奴虽然落难非下品,已与人幼年结朱陈。
奴丈夫遭难远逃遁,奴已曾誓死守坚贞。
任随他势逼难改性,非本夫断不把亲成!
“你叫啥子名字,许配丈夫何人?”
奴名叫翠瓶本俞姓,二爹妈乃是洪雅人。
论家财原本盖通郡,许嘉定金郎叫水生。
“呀,你才是俞栋材之女翠瓶?我正是金顺斌之子水生!今日相逢,莫非是做梦吗?”
听此言用目仔细定,貌仿佛相似又难凭。
说金郎奴家难准信。为甚做扬家后代根?
光玉遂将出外苦楚,寻死遇救之由,从头告诉一遍。
听苦情珠泪双滚滚,好似那万箭来穿心!
只说是今生难会定,谁知道绝处又逢生!
今日里相逢如梦境,这都是上天好看成。
“我到洪雅完婚,闻说你一家遇害,如何又来到此处?”
自奴夫出外逃性命,未几载三桂反朝延。
把各省贼寇都动引,花溪乡团首未得人。
闻乱信不把团练振,贼一到杀得乱纷纷。
我爹把家财暗窖尽,一家人出外远逃生。
乐山县遇贼兄丧命,幸爹妈与奴未遭擒。
到梓潼未曾探贼信,陡然间遇贼躲不赢。
将爹爹乱砍成肉饼,把母女一齐拉进营。
妈押去别营无踪影,奴预备巴豆带随身。
搽脸上即时成肿病,有贼子暗地来奸淫。
奴破死大声喊救命,正遇看贼头把营巡。
闻喊声拉奴去审问,将贼子枭首在辕门。
才保得名节无玷损,一步步随贼往前行。
到广元把营来扎定,将奴家才发去卖银。
贼恨奴伤他同伙命,故意儿把奴卖老人。
三元店苦人天怜悯,才遇着救苦观世音。
暗掉换慈悲把线引,奴因此才得见夫君。
奴先前见夫容修整,犹依稀带有旧时形。
虽掉换奴心犹急病,想遇合那有这奇新?
这都是神天默照应,把姻缘暗地来凑成。
但愿得烽烟早清静,回家去振顿旧门庭。
夫妻把话说明,喜之不尽,拜完花烛,如鼓瑟琴。
次年,杨翁身故,众有闲言,说光玉非杨之种。夫妻二人收拾行李,遂回洪雅。其岳母已在家中,见女与婿来,悲喜交集,各诉离情。光玉仍复金姓。这俞余氏在贼营卖与南江人,半年要他送回花溪,因子离女失,时常痛哭;今见女婿身材魁伟,不似昔时模样,大喜,将家财交与婿营,一切契约田地,概归女婿受用。于是请客做酒,抚婿承宗。
余氏不久即死,南江人亦随亡。乡人欲复团练,见光玉议论有条有理,即举为副团总。光玉依金飞之法,抽丁派粮,训练有方。后见贼来,设伏埋兵,把贼杀败。贼来报仇,又复大败,擒其贼首,杀得所剩无几。朝廷闻之,命光玉带领乡勇,剿办嘉绥等处贼寇,屡次得胜。后把贼平,以功授协台。复命带勇,同简亲王征剿三桂。及云南平定之后,天子大喜,封建威将军,提督山西军门,此时富贵双全。后翠瓶生二子,分奉两家禋祀。从此看来,谓非顺斌行善之报欤?
白玉扇
全贞不二安贫日,夫妇爱敬如宾。一朝际遇甚惊人,富贵从天降,平地受皇恩。
江苏省六合县有一谢鸿恩,进士出身,曾任陕西山阳正堂,为官清廉,五旬无子,遂辞官回籍,乐享田园。想:“我为官之时,积得数千余金,无子受享,一旦身故,尽为乌有,不如拿去为善。若得上天垂怜,老蚌生珠也未可知,不然亦可修我来世。”于是恤孤怜贫,施衣舍药,救难济急,戒杀放生。行时时方便,作种种阴功,方境之人,无不沾恩沐德。谁知善门才开,宦囊即罄。是年幸得妻生一子,取名丁元,一家俱喜。由此善念益坚,当田拉债,节用减费,都不把善事丢了。
其妻虞氏,闻真武庙唱戏,即去烧香,顺便与子算个八字。这术士是郑天星,善能推算,十有九准。桌上先有一妇抱女,方才算毕,虞氏即把生庚报上。郑天星排起四柱一看,说道:“这张八字,四柱清秀,命元坚固,定有一品之荣,克享非常之福。日后必成大器,身受皇恩,乃大富大贵之命也。事非偶然,先前算这位女娘,有一品夫人之位,那位大娘他还不信咧!我算了一世的八字,只有此二命合格。”虞氏问那妇贵姓,答:“我乃杨贡爷之妻夏氏。”虞氏曰:“原来是个绅衿咧,久仰,久仰!”夏氏亦问曰:“姨娘贵姓?”答:“我娘家姓虞,配夫谢鸿恩。”夏氏曰:“原来是个乡宦咧,久闻,久闻!”郑天星曰:“你两家都是功名,两孩又是贵命,何不打个亲家?”二妇曰:“就请你费心,看八字合不合?”郑排起一合,曰:“此乃天作之合,前世修成的,两无亏损,切莫错过了。”虞氏曰:“我儿名叫丁元,合不合命?”郑曰:“大福惟大德可享,何不取名大德?”夏氏曰:“我女名叫凤英,不知合否?”郑曰:“正合龙凤之瑞。”二妇回家,各对丈夫商量。这杨贡生名寿基,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二千租息。想谢是官家,有名有望,遂请郑天星为媒。鸿恩亦允。即时会亲下聘,年节往来,见婿清秀,十分欢喜。
次年,鸿恩得病身亡,祭葬已毕,负债太多,虞氏不能支持,只得将业卖尽,把债开消,剩钱百串,佃业耕种。其妾见此光景,改嫁而去,虞氏独身抚孤。谁知命运乖舛,兼之先年大使大用搞惯,俭约不来,这些庄稼怎能够用?不得已又将押租抵借。大德方才五岁,虞氏偶得一病,医药无效,自知不久人世,把大德喊到床前,哭泣说道:
娘今日不觉得痰鸣气吼,谅必是这性命难以久留。
我的儿上前来把娘侍候,娘有句痛心话细说从头。
儿的父为清官半百无后,回家来作善事要把儿求。
多蒙得老天爷暗中保佑,生姣儿一家人快乐无忧。
儿的父把善事更加讲究,拉债帐加押租都要应酬。
不幸得儿的父一朝死后,众债主逼得我无款可筹。
娘因此卖地方把帐还够,母子们佃业耕有出无收。
每年间受紧促将将就就,又谁知娘得病医药不投。
娘死了别的事都还不忧,只可怜儿五岁怎把生谋?
孤单单一个人无伴无偶,切不可使为娘珠泪常流。
白日里莫出门怕遇癫狗,夜晚些莫骇怯难把魂收。
莫迁翻莫作孽莫乱开口,见人的小东西切莫去偷。
长大了寻执业邪路莫走,切不可好懒惰戏耍闲游。
有银钱无银钱要存忠厚,倘若是存奸狡怎得出头?
为好人说好话须交好友,品要正行要端切莫轻浮。
翻了稍要为善才得长久,若能够继父志籍注玉楼。
娘心想久吩咐喉中气凑,母子们怕的是要把手丢。
说罢而逝。家中只一厨妇,带起大德,与家族叩头。众见押租当尽,寻出一根玉钏,当钱十二串,又把器具卖了,方能买棺安葬。众曰:“人倒埋了,这大德又如何安顿咧?”于是商量把大德交与隔房之叔,名四缺牙,喊他带去抚养成人。
且说这四缺牙,先年家贫无所依傍,鸿恩时常顾盼,又拿钱与他佃业,如今也挣得有些钱了。四缺牙把大德带回家去,倒还未说啥子。他妻不贤,屡次把大德刻待,逼着要去捡粪,不惟衣食不给,而且打骂交加,磨得大德面黄肌瘦,好似乞丐一般。
不远有一张监生,名守谦,家屋富足,与鸿恩交厚。一日路过,见一孩子手提粪篼,把他久看。守谦问曰:“你姓啥子?”大德告以姓名。守谦叹曰:“可惜清官之子,善人之儿,如此落寞!”便问:“你跟着那个?”答:“跟到我四叔。”问:“待得你好么?”答:“四叔倒好,四娘时常磋磨,不拿衣我穿,不准多吃饭,每日要我捡粪,若捡少了,不打便骂。”守谦恻然不忍,想道:“我与他父何等相好!常言朋友要患难相顾,生死无殊,方不愧于五伦。今友子落难,若不救他,世间那个还结朋友咧?”于是问曰:“你认得我么?”答:“我认得,你是张伯伯。”守谦曰:“正是。你几岁了?”答:“我今年满了八岁。”问:“你去跟我看牛,今年只有三月,与你缝件衣裳,明年拿一串五百钱跟你,你干不干?”答:“只要有吃有穿,还讲啥钱?”守谦曰:“你帮我做工,岂有无钱之理?”
大德即回去对四缺牙说明,飞跑随张而去。守谦曰:“牛要牵着在平地下看,莫到岩边去,怕滚跌了。”大德把牛牵出,见门外土坝平坦,牵到中间,牛走便骂,用力拉着。张出来问:“做啥子?”大德曰:“伯伯说要牵牛平地看。”守谦笑曰:“看牛是牵去吃草咧,岂有如此看法?”遂教他如何经佑,如何上草,几时喂水,几时滚澡。大德心灵,一讲便知,又极勤快,又肯听教,一家都喜。张老爷娘子送些衣裤鞋袜,又缝件新衣,留他过年。到初二日,问他回不回去,答:“我不回去。”守谦曰:“也要跟你四爷拜年。”
大德收拾回去,守廉拿些糖膀与他。大德进屋就喊:“四爷四娘,拜年!”拜毕,四娘曰:“我道是那个贵客咧,才是侄儿回来了。你倒好哦,这下穿得新新鲜鲜的。张老爷娘子贤不贤惠?”大德曰:“十分贤惠,把我当作儿样。”问:“他家过年吃些啥子?”答:“鸡鱼羊肉,一半都未吃完,今早鸡蛋和面,几大斗碗,喊我快吃,肚皮装满。”四娘曰:“早晨吃得多,晌午也吃不得了。”喊大女儿莫办酒菜。大德心想:“我今天才出行,怎么连酒菜都不办?我才说错了。”四娘曰:“你五哥明天出行,莫得衣穿,把侄儿那件新衣借跟他穿一天,回来就还你,好不好?”大德不答。四娘变色曰:“我千辛万苦带你几年,跟你借件衣都不肯吗?”大德不得已,把新衣脱下而去。张见无衣,问告借去。过两日喊他去要,便说失了。大德叹气,张夫妇再三宽慰。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