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把翠瓶看了两眼,叹气而去。来到书房,老师有人请去了,俞大明坐在师位装师样儿,南腔北调,骂张骂李。一见水生就喊背书,故意说他书生,将他来打匐板,打一下青一梗。方打五板,水生痛极想走,大明抓住几个耳巴,鼻血长流。大明大笑而去,水生伏桌而哭。众曰:“老师走了,那去寻个东道来下酒?”大化曰:“我佃户田五爷喂兔极多,他家无人,我们去捉几个来吃。”众人凑兴一拥而去。方才进门,田五回来大喊:“有贼!”众骇奔走。大化曰:“是我在此,你喊啥子?”田五见有主人,便认错送出;进房去看,绊物跌地,起看满手是血,仔细一看,才是他女满英杀死在地,即去投鸣。老师与近邻保甲看明形迹,进城报案。
洪雅离飞仙阁只四十里,次日官来验尸,只见横睡地下,鞋落裤脱,脸有手痕,系逼奸毙命。官叫保甲来问,保甲禀曰:“田五投鸣方知。”官问田五曰:“你女到底是谁杀的?”田五曰:“民家皆已上坡去了,只留小女看屋。民先回家,见有多人在屋,疑贼大喊,见少主俞大化在内,便由他去了。后进房看,才知小女已死。”官问大化,大化曰:“童生到他家买兔,见他家无人,也未上堂,闻喊即去,杀人之事童生不知。”官见内中一人像恶,问是何人。大化曰:“是童生的长兄俞大明,他未同去,实童生与某某等八人去的。”官问大明曰:“你未同去,必知其情。”大明曰:“老师出门,托童生代馆,满堂俱在,惟金水生后来。童生见他衣有血迹,问又不说,打亦不讲。童生归家,他们即去买兔,此外并不知情。”官叫水生上堂,见衣稍有几点血迹,官问血从何来,水生骇不知辩。官数问不答,差人代问,方说是舅子打出来的。官问打着何处,水生摸鼻。官又问:“杀人之事,你知不知?”水生不答。官曰:“看他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怎能逼奸杀人?各自下去。”大明曰:“他年虽小,其胆极大,调戏妇女已非一次。”官问老师,师曰:“此子累次戏人妇女,廪生责戒几次。”官将田五叫来,喊他将尸安埋,把大明、大化及众徒锁了,并老师都带进县。
俞栋材回家谓妻曰:“只想把此命案移在水生身,除了这个祸害,谁知官又不信,如何是好?”余氏曰:“去进点水,把他治死就好了,免得害我女儿。”翠瓶在内听得,大怒,说道:“爹!妈!你二老在讲啥子?”二老曰:“未曾讲啥。”翠瓶哭道:
爹妈在上容儿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金郎昨日馆未进,儿在后园看得清。
儿去劝他要发愤,因此才进书房门。
正值田家出人命,连累书房众学生。
太爷验尸把供问,哥哥为甚乱诬人!
呀,爹妈呀!
别人遭冤尚怜悯,代递保状把冤鸣。
况是女婿名分定,平白把他性命倾。
爹妈扪心忍不忍,然何不怕坏良心!
他若含冤废了命,就在黄泉不闭睛。
那时削冤来报恨,你儿焉想活命存!
“莫得那们凶,生人岂怕他鬼吗?”
呀,爹妈呀!
常言阎王能要命,本夫要妻是古评。
还望爹妈施恻隐,莫把儿命当灰尘。
“你这妹崽,太不讲脸了!爹妈做事,要你来管啥子?”
爹妈若从儿言论,免断金家后代根。
一来儿不把节损,二来爹妈也有名。
“不从你言,你又怎的?”
爹妈若不从儿论,儿愿上堂把冤伸。
儿头可断身可殒,要儿背义万不能!
“女子在家从父,为父做的事你敢与父做对?”
孝子当要从治命,若从乱命是乱臣。
爹妈呀!
不如先把儿命尽,那时任你去施行。
母曰:“爹娘虽然不是,也是为你,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咧?”
呀,爹妈呀!
姻缘本是前生定,关乎风俗与人伦。
不贤女子随波滚,败名丧节自甘心。
你儿生成坚贞性,岂肯学那下贱人?
“金家穷了,爹妈怕你难过日子,你说通权从父,也是莫来头的。”
女婿贫穷爹妈恨,你儿好孬听命凭。
与其有银把水进,何不周济姓金人?
一积阴德二全命,天佑爹妈福寿臻。
栋材夫妇见女劝不回心,遂改口说道:“既然如此,我进城去把他保回来就是。”翠瓶拜谢而退。谁知栋材进城,把衙门内外贿通,总想治死女婿。县官听得处处都说金水生人小计大,最爱贪淫,兼之心毒,沾着就说要杀人,若把此案滚脱,后来定是个大杀手。官因众说一般,心始疑惑,夜出衙外,见房班处处交头接耳,俱说此女定是水生杀的。官以为实情,次日提讯,将水生苦打成招。栋材藏刀于店,官又要水生献刀,差人带进店内,把刀拿去献官。官见刀上有血迹,信之不疑,遂命丢卡。众犯见他无钱,也不作践他。
且说这官有一妻一妾,此日退堂,妾先倒起茶来,官去接茶,其妾丢个眼色,官笑,妾亦笑焉。其妻见了也倒杯茶来,丢个眼色,官未看见,莫有还他的笑脸。其妻大怒,把茶一泼,骂道:“怪得哦!只爱你的小妈,把我抛在一边,这们无情无义的吗?”官曰:“啥事,我又未做啥子!”妻曰:“你爱那少母猪,笑些甚么?”那知这杯茶正泼在妾身上。将要冒火,又听得骂他是少母猪,更加忿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大闹起来。其妻向前打妾,妾向内跑,妻赶去,地下被茶打湿,溜个坐斗,把气跌脱了。官见大骇,忙拿姜汤来灌,久而不醒。官骇得无主,想道:“莫非狱有冤枉,天加报应吗?”即命人打轿,到城隍庙去许愿。回衙如故,说是死了,又不冷硬。到黄昏时,忽然大叫一声起来,行动言语不似本人,走至官前说道:
叉手上前把礼敬,尊声邑侯听原因。
飞仙阁下一人命,是非颠倒未得情。
既知是假无凭证,隔壁戏唱便昏心。
杀人凶手全不问,只把无辜来辱凌。
阳间有错阴加警,故来播弄你家庭。
因此妻妾相矛盾,看你心惊不心惊!
“本县已知改悔,你是何处神灵到此?”
你我职分无差等,你管阳来我管阴。
论我生前无他恨,只把善事认得真。
死后上帝加锡命,封为城隍管幽冥。
“既是城隍,何不留名于世?卑职也好信心顶礼。”
吾神本属西方姓,川页之下应武文。
生前居住在嘉定,还有一子叫水生。
“是不是今日招案那个金水生?”
正是吾子家贫图,因无栖止傍俞门。
栋材夫妇改初性,当年爱富今嫌贫。
将就此案谋婿命,人死自然悔了亲。
衙门内外买嘱尽,伙将人命卖纹银。
“卑职愚昧,得罪尊神,望其赦宥,指示凶手。”
凶手邑侯自审问,十人之中有一人。
本待说出真名姓,泄漏天机罪不轻。
邑侯改过如不吝,伫看弦歌颂政声。
说毕倒地,不久便醒,问其前事,一毫不知。
官即命人到嘉定去问,回禀金顺斌为洪雅城隍之事,人人皆知。官将俞栋材、老师、众徒叫至大堂,又把金水生提出,骂栋材曰:“你这老狗!胆敢买嘱衙门,谋婿性命,欺蒙本县,可知罪么?”栋材曰:“小婿杀人是堂供供出,非干下民之事。”官曰:“本县为审此案,错冤好人,都遭了报应,若非我在城隍面前许愿,城隍指示,怎知其中委曲!你还不认吗?与本县重责二百!”栋材苦求免刑。官曰:“你愿打愿罚?”栋材曰:“愿罚。”官罚银一千,命人押下,即刻缴来。又问大明十人曰:“这人是你们那个杀的?”都说不知。官命各掌嘴四十,还是不认。官叫拉到城隍庙去,尽脱衣服,驱入暗堂,面壁而跪,说道:“勿动,城隍对我说,杀人者他来书背。”关门时许唤验,官指大明骂曰:“才是狗奴杀的!”众看大明,背上有黑。那知官用烟霉糊壁,杀人者伯神书背,故以背靠壁,染着烟霉。官已先知大明像恶,疑是他杀的,至此益信。大明尚欲强辩,官命夹起,大明害怕,只得招认。
且说大明当日见师出馆,便去田家偷鸡。满英听得鸡叫来看,见是大明,问来做甚么。大明说来会田五爷。满英说:“他在坡上去了,家中无人。”大明听说无人,忽起淫心,进屋行奸。满英跑入母房,大明赶进拉住;满英要喊,被他抚嘴,满英性烈拼命不肯。大明见奸不下去,将裁纸刀抽出,意欲骇他;谁知此刀锋利,满英恐怕失节,情愿身死,捉着大明的手喉上几锯。大明见死,骇往后垣逃走,换了衣服,到书房装师掩迹。招毕,画供丢卡。
栋材把银票缴来,官将票交与城隍会首事,管理生息,为水生费用,候他长大领本安家,即叫水生到书院去读书。又骂老师曰:“此案该尔教书不严之过!论理该要责打,姑念斯文,从宽议免,各自下去。”又将唱隔壁戏者,各打二百,革了衙门。秋后上司回文,大明斩首。从此人人皆知水生是城隍之子,有求神者,请他酒食,央他叩恳,就有效应。于是人人尊仰,个个交呼,美食鲜衣,陡然富贵。
栋材因受气罚银,更加含恨,总想害他。时有降像者,假城隍之名在城降偷作诗,断人祸福,谕中有“天下不久必乱,仙佛示众民急作善事”等语。栋材见了心生一计,将谕文改作:“天下不久,四藩必叛。城隍示众民急宜逃避。”后书“城隍子像谕”,写了数十张,满城贴起。这四藩是谁?云南平西王吴三桂,福建靖南王耿继茂,广东平南王尚可喜,广西定南王女婿孙延龄。此时四川钱粮皆归云南,栋材欲借此事使藩府知道,害婿性命。时城内有一人在乎西王府中办事,见了谕文,带过云南,吴三桂得见大怒,即发一道公文来捉城隍子。公差将要进城,正值书院火手回家,在店相遇,两相问谈,公差无意说出来捉城隆子,火手飞奔而回,告知山长。老师大惊,急拿银一锭、钱一串,喊水生改名换姓,拿去逃走,免丧性命,遂告以藩府来捉之事。水生骇急,即时逃去。及公差到县投文,县官回文藩府,说虽有降像等人,恐其惑民,前三月已经赶逐,不知去向。三桂奏请禁止游冥降像等事。
水生出外,随路奔波,走了二十余日,钱已用完,拿银去买。他倒底年轻,前日积痴未散,将银在场头喊卖。遇着几个和而流盘问他,见他言语不对,说是拐子,把银抢去,脱了衣服,还挨一顿饱打。水生哭天无路,想道:“这宗苦命拿来做啥?不如拜谢爹妈养育之恩,吊死算了!”见前面矮树合式,把头磕了,用裤带套上。一牧童喊曰:“使不得!那树太小了,前面有大的,快走,快走!”水生只得向前,赤身露体,好不羞人,不如早死早安。来至土地庙前,四下无人,就在庙角去吊。方才吊起,庙后来个农夫解下,几个耳巴,骂曰:“你这杂种!吊颈都找不到地头,跟我滚远些!”水生心想:“我的命就这们苦吗?连吊颈都莫得地头,如何下台?”不禁伤心痛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咽喉哽哽,想起我这苦命好不气人!
自爹妈去世后就受贫困,方一跌又三鉰历尽艰辛。
几次里入泥涂被人提引,才走到坦途中又遇沉沦。
莫不是在前生损了德行?莫不是今辈子冤孽随身?
或者是祖有功难把后荫,或者是爹为善堕落后人。
这都是天老爷降的报应,才使我年轻轻落魄惊魂。
去讨口人又小门面未挣,饱一顿饿一顿打发无人。
到俞家岳父母见了就恨,连雇工与牧童都要欺凌。
在书房大舅子不准发愤,打得我浑身上又肿又青。
遭命案受冤枉法堂拷问,带链子坐监卡骇掉三魂。
及到了书院中都还畅顺,东来请西来邀酒吃不赢。
谁知道黑天冤从空降定,弄得我孤单单往外逃奔。
凡走州与过县放胆前奔,遇公差又怕是把我追擒。
避开津和渡口翻山越岭,走得我两脚酸周身痛疼。
夜晚些不歇店怕的盘问,扯不来瞒天谎费力淘神。
钱用完我才去卖银一锭,又谁知狭路中遇着匪人。
抢了银不上算还挨棍棍,要衣裳剥得我光光一身。
我才去寻树子前来吊颈,遇牧童骂得我还不起声。
太阳大晒得我皮焦肉紧,把遗体都现出好不羞人。
无奈了山庙前又寻自尽,被农人打得我脸痛头昏。
逼住我往前走不许迟钝,想此情遇此境如箭穿心。
是这样做个人也是莫筋,到不如无约束走兽飞禽。
还须要另想方交代性命,将身儿到冥府事奉双亲。
水生边走边哭,见前面有一小河,遂去投水。忽来一只渔船把他救起,问知情由,渔翁怜惜,留在船上帮他打鱼。
且说这渔翁姓杨,乃川北仓溪县人,家不甚丰,打鱼为业,无儿无女,只夫妻二人。见水生聪明,闲时命他读书,水生拜在膝下,改名杨光玉。读了数年,县府试俱列前茅。杨翁欲与娶亲,光玉禀曰:“儿已定俞氏,岳虽不仁,妻子却有节烈,誓死不肯再配,此时谅必未嫁。儿久欲去完婚,奈天下纷乱,故未禀告。”杨翁曰:“乱离之际,有女者急欲归夫,就该早去才是。”即办盘费,命光玉择日出门。
时乃康熙十三年,去年吴三桂反,各省骚动,盗贼蜂起。嘉定亦有贼匪江鹞子聚众掳掠,闻洪雅花溪乡富户极多,暗地杀去。此时花溪团首无能,未曾练团,见得贼至各逃性命,杀得尸横满地,抢劫一空。及杨光玉来,到处已遭兵火,不胜荒凉。走至俞家,只有几个佃户,问其消息,佃户说:“贼来之时,他父子四人出外逃难,闻在乐山县遇贼,全家已被害矣。”光玉不禁伤心,痛哭而回。回到仓溪,家已上寨,母亲又死。杨翁与他讲亲,都嫌他贫,总不成就。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