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先生学为海内所宗仰,著弟子籍者,远及日本,所谓曲园先生者也。先生学亦无所不通,二十余岁,著书曰《六斋卑议》六斋者,先生自署其课读之室也。俞先生读《卑议》称之曰:“燕生所为《卑议》实《潜夫》、《昌言》之流亚也。”人以为不阿好其弟子。壮游南北,偏交共贤士大夫,谒归翁之门人直隶总督李鸿章,并《卑议》,鸿章曰:“燕生以为《卑议》,吾以为陈议过高矣。”先生与鸿章语,鸿章辄曰:“愿燕生卑之。”又尝称于人曰:“宋燕生奇才也。”然先生卒不以学阿时,以诸生主讲南北学校,时藉故书以兴起学者平等自由之思想,又诱之读课籍,故生徒多趋向革命。故参谋本部局长吏久光,辛亥时实首谋以江宁反正,至今称道先生不衰,故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许寿裳亦受先生教最深者也。清末,开经济特科,礼部侍郎朱祖谋(即词学太斗号上强村者也)以先生荐,不赴。其友合肥张品珩总办山东学务,聘先生往,先生至济南而吕珩奉调上海。杨士骧巡抚山东,留为学务顾问,称先生未尝敢字之。士骧迁督直隶,再聘先生往,不应。继士骧者为袁树勋,下车,即试学务官属,决去取。先生生平不立崖岸,亦与其试,文辞朴雅,似东汉人所为,又多四字句,竟得注考曰:“文理不通。”报罢,人谓先生以是求罢也,遂归。卒于家,年才五十。先生晚年更名衡,字平子,或谓其慕张平子之为人,则不然。先生游历半国中,又尝至日本,所至自达官贵人,下至隶圉,咸与之习,问中失疾苦,确然知天下事之坏,由于不平,故宗其旨于名字。章太炎曰:“燕生学行于古可方宋轻。”梁任公赠先生诗曰:“梨洲以后一天民。”皆知先生者也。先生善为诗,一时推巨擘。其诗时时以新名词入焉,晚年为文,益求明达,几如白话体矣。
与许缄夫谈梁山舟逸事
许缄夫来,谈及其族伯祖周生宗彦(鉴止水斋主人,其宅在杭州马市街,今为余表姊夫高鱼占所得,建筑精雅。北室外有梧桐二,高十余丈,大可成抱,南室外有双藟,皆旧物也。鉴止水斋旧额则为瑞安林同庄得之于旧货铺,舍于花市路之温州会馆矣。此吾杭掌故也),娶于梁,吾杭梁山舟先生之从女也。先生尝助许氏之丧,赠赙之谢帖皆其手书也。先生尝应巡抚之宴,适雨,著钉鞋撑雨伞以赴之,至巡抚署,乃出岸鞋于袖中而易之,以雨具交巡捕官。及归,巡抚送绅士,尝俟其登轿,一揖而退。先生因无轿也,巡抚顾巡捕,呼梁大人轿,先生摇手曰:“没有,没有,只有钉鞋雨伞耳。”余按:先生族子所为《两般秋雨盒随笔》谓先生自号青躬道人,人问其义,则曰:“无米无穴,精穷而已。”先生与余外家邹氏有姻联,其父兄并官至尚侍,先生亦致身侍从,而及至此,其节操可师也。今乃止以书闻,然先生书实馆体之美者,近时沈蒙叟比之,家常便饭是也。缄夫又谓先生家杭州众安桥,其邻鄙人酗于酒,遇先生,掌先生颊,先生不较也。既而其人流于盗,并抵法。先生闻而喟然,曰:“我害之矣,使其批吾颊也,即鸣诸官,决臀二百耳,不至于此也。”以余所闻,杭州驻防军属欺汉人甚,每出嬉妇人,妇人过其地者,虽贵家之室女乘轿而往,亦举帘弄其足,云“看小脚”。先生一日访将军,故侨为妇人足,露鞋尖于轿外,驻防果来嬉,先生乃告将军,杖之而严禁焉。先生家已式微,其墓在西湖之北涯山麓,十余年前其墓道之地亦易人矣。
发币于公卿
《左?隐七年传》:“初,戎朝于周,发币于公卿。”杜预注:“朝而发币于公卿,如今计献,诣公府卿寺。”孔颖达疏:“晋时,诸州年终,遣会稽之吏,献物于天子,因令以物诣公府卿寺。”按:汉之上计,乃犹清代之户部核销,晋犹因于汉。然彼时上计者,或兼以士物献纳于朝廷耶?故杜言然。惟戎之来实非上计,其发币于公卿盖相赂耳。昔段祺瑞执政,余摄教长。后藏班禅喇嘛额尔赫尼来京,犹循藩属故事,于国务员皆遣其属致藏宜,如哈达及狐皮、麝香等物,此正发币于公卿也。
高吹万扶乩
自海格路一七七号寄余一册子,开视则为《吹万楼日记节抄》,有吹万特赠印章。吹万乃金山高燮自号也,余与吹万同隶南社籍,亦同以文字发表于《国粹学报》,而未尝把晤,亦未通笺,此册不知为吹万自赠,或他人所贻,无从致答。册子所记,皆吹万丧女明芬后,以扶乩与朝芬问答唱和,且有亲友中亡人之语。吹万以此自慰未尝不可,而册中竟满纸鬼语,一若宇宙间自有此物此经志者,以之播之报端,以此遗赠友朋,既扬迷信之谈,亦贻不智之讥。余生平不信有鬼神,世界惟有电力作用,即人之心理,亦受其鼓荡而成。然自应循物理以解释,不能如世间所说鬼神之幻妄也。观此册所记,大部分均可以心理作用解释之,然心理亦属物质的作用也。如所举“刘三降乩”一节,刘三降乩在其夫人与吹万谈后,则刘三之家事隐然在吹万脑海矣。刘三惜其养子凤儿,实即吹万潜识中有不以刘三收养子为然,而又惜其养子幼而孤,异日家庭或有不顺,则此子殊可怜也,遂幻为此事。其他皆可以是推之,特潜识之变幻,今之心理学者尚未能究阐其极。而吹万所记许多似绝无因者,他人不能为吹万证明其因,而吹万亦未尝用心理学自索其因,则若真有此不可思议之事,观其每记有乩忽停止之时,在吹万意其女忆去,不知扶乩者之心理中或呈怠状,乃有此变动耳。余昔尝用碟乩,竟无一成,说者必谓余之不诚,苟有鬼神,即余不诚,亦当有告,以诚而告,弥征为心理之反应矣。故信有极幻之事实,乃皆物理的而非玄学的也。
第2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