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公尝言山东曰朝阳,山西曰夕阳,故《诗》曰“度其夕阳。”又曰“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指山之处耳。后人便用夕阳为斜日,误矣。予见刘琨诗“夕阳忽西流”。然古人亦误用久矣夫。
余见今人为学不及古人之有根本,每亦自愧。尝读《祭式》,其中有任器字注曰未详,且任器乃担荷之具,杂见子史,何云未详。
古今语无雅俗,惟世之罕道者似雅,如古以大为大(音如舟拖之拖),则言大雅、大夫、大阅、大举类,不及今人言大(徒带反)之雅。古以车(音居)为车(昌遮反),汉以来乃言车(居),俗语则曰车(昌遮反),则今语为雅。
今公私文书以敕(音赉)为敕,吏既书画有体,不复能改。
《春秋》说以人十四心为德,《诗》说以二在天下为酉,《汉书》以货泉为白水真人,《新论》以金昆为银,《国志》以天上有口为吴,《晋书》以黄头小人为恭,《宋书》以召力为劭。
古无正字,多假借,以中为仲,以说为悦,以召为邵,以间为闲。后人以乱旁为舌,揖下无耳,鼋鼍从龟,夺奋从雀,席中从带,恶上安西,鼓外设皮,銮头生毁,离则配禹,壑乃施溪,巫混经旁,皋分泽外,猎化为獦(音葛兽名),业左益土,灵底著器,其何法哉。
余友杨备得古文《尚书》释文,读之大喜,于是书讯剌字皆用古文,僚友不之识,指为怪人。
余少为学,本无师友,家苦贫,无书,习作诗赋,未始有志立名于当世也,愿计粟米养亲绍家阀耳。年二十四而以文投故宰相夏公,公奇之,以为必取甲科。吾亦不知果是欤。天圣甲子从乡贡试礼部,故龙图学士刘公叹所试辞赋,大称之,朝以为诸生冠。吾始重自淬砺力于学,模写有名士文章,诸儒颇称以为是。年过五十被诏作《唐书》,精思十余年,尽见前世诸著,乃悟文章之难也。虽悟于心,又求之古人,始得其崖略。因取视五十已前所为文,赧然汗下,知未尝得作者藩篱,而所效皆糟粕刍狗矣(一作耳)。夫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后可以传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古人讥屋下作屋,信然。陆机曰:“谢朝花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韩愈曰:“惟陈言之务去。”此乃为文之要。五经皆不同体,孔子没后百家奋兴,类不相沿,是前人皆得此旨。呜呼!吾亦悟之晚矣。虽然,若天假吾年,犹冀老而成云。
莒公尝言王沂公所试《有教无类》、《有物混成》赋二篇,在生平论著绝出,有若神助云。杨亿大年亦云:“文章立名不必多,如王君二赋,一生衣之食之不能尽。”
李淑之文自高一代,然最爱刘禹锡文章,以为唐称“柳刘”,刘宜在柳柳州之上。淑所论著多似之,末年尤奥涩。人读之至有不能晓者。
柳州为文或取前人陈语用之,不及韩吏部卓然不丐于古,而一出诸己。刘梦得巧于用事,故韩柳不加品目焉。
晏相国今世之工为诗者也。末年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已来所未有。然相国不自贵重其文,凡门下客及官属解声韵者,悉与酬唱。
上即位,天圣初元以来,搢绅间为诗者益少,惟故丞相晏公殊、钱公惟演、翰林刘公筠数人而已。至丞相王公曙、参知政事宋公绶、翰林学士李公淑,文章外亦作诗,而不专也。其后石延年、苏舜钦、梅尧臣皆自谓好为诗,不能自名矣。
余于为文似蘧瑗。瑗年五十,知四十九年非。余年六十,始知五十九年非,其庶几至于道乎?天禀余才才及中人,中人之流未能名一世,然自力于当时则绰绰矣。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