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见希特勒的罪过,不能记在黑格尔的帐上。不能因为希特勒的缘故而抹杀黑格尔的国家论。作恶的人可以假借任何东西来作恶。极权自是极权,国家自是国家。岂便黑氏的国家论便有助于极权,拉斯基的国家论便如理如量?岂便黑氏的国家论便有助于极权,而厌恶希特勒的缘故,遂并国家而厌恶,绝口不敢讲国家者,便无流弊?(实则这种态度的流弊更大)无论如何,黑氏讲国家,是从精神表现价值实现上讲,是一个道德理性上的概念,文化上的概念,而不是种族优秀,人种优秀的生物学上的概念,尼采讲优秀,讲新贵族,是生物学的概念,而希特勒的种族主义正合尼采的精神,不是黑格尔的精神。复次,黑格尔讲国家,国家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其自身固是一个整全(全体),然此整全,此有机的统一体,不是生物学上的有机体,而是文化上精神上的一个整全,一个有机统一体。此整全,此有机统一体,是赖各个体的自觉而显其个性,各个体有其真实的存在,而重新组织起来的整全或统一。他这种讲法是在消融个体性与普遍性的对立,而使之各有其真实的意义。此义,英国的黑格尔学派尚能知之。如鲍桑奎(Bosonquent)即说:非批判的个人主义一转即为暴民政治或极权专制。
这显然是说,非批判的个人主义只有现实的自私的特殊性,而无理性上的正义上的普遍性,故个体性亦无真实的意义。黑氏派关于此问题显然是想经由对于个人主义的批判而透露普遍性,一方救住个性,使个体有其真实的意义,成为一真实的存在,一方救住普遍性,使理性、理想、正义、组织、全体等为可能,即亦有其真实的意义,成为一真实的整全或统一,而不只是浮虚无根的,或贫乏无内容的,只是武力硬压下来的整全或统一。此无论如何,不能歪曲,说此种理论是抹杀个性自由,助长极权。但是却有人偏把鲍桑奎那句话曲解为助长极权。此岂是虚心明理平情之论?以上就黑氏国家论,略说两点,以明与希特勒极权独裁完全无关。
然则对黑格尔起反感的主要关键在何处?曰:这四五十年来的学风根本是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唯名论,多元论,这种落下来的精神在支配。在这种种精神的支配下,对于提升上去讲原理,讲本源,讲普遍的精神实体的学问,根本不能相契。故一看见黑格尔那种天罗地网式的大系统,根本就起反感,连了解也不想去了解。这不能完全归咎于黑格尔,也当反省自身自己何故必自封于尘下。但我在这里,愿意说说黑氏本人的毛病,以及其自己造成的烟幕。
黑格尔的学问,一言以蔽之,曰辩证的综合。辩证表示在精神表现过程中义理的滋生与发展。籍此动态的发展,将一切连贯于一起,而成一无所不及之大系统,故曰综合。然辩证的综合必有分解作底子。分解,或为经验的分解,或为逻辑的分解,或如康德之超越的分解。此则必须层层具备者。分解所以标举事实,彰显原理,厘清分际,界划眉目。故哲学的思考活动常以此为主要工作。但黑格尔在此方面的注意与贡献却甚少。他直接以辩证的综合出之。故读其纯哲学方面的书者,觉其所言好像是一个无眉目无异质的混沌在那里滚,如滚雪球,愈滚愈大,而且只是同质的滚,故读一百页可以预知其未来之一切,读竟全书,亦只是一个方式。这只是耍把戏。此病在他的《大逻辑学》中尤显。在这里,他亦表示了辩证的滋生发展思考方式。然辩证必须落于具体,有异质的成分。他却只从那个绝对的有(Absolutebeing),空无的有(emptybeing)自身起辩证,展转往下滚,故为同质地滚,好像耍把戏。故读此书者很少不起反感的。在读的过程中,觉其说的津津有味,引人入胜,而且亦甚具那辩证的强度的力量,使人振奋。然而掩卷一思,爽然若失,茫然不知其意义之何所在。他全无入路,分际与眉目:直接从绝对的有往下滚。其病不在辩证法本身,而在使用或表现辩证的地处。他的目的固在想把各种学问领域的基本概念(范畴)都给引生出来,而且在有机的发展中都给连贯统一起来。然而他这种表现的方式却实在不可取。他是直接滚的方式。基本概念的讲明以及其连贯与统一,都必须有分解的根据,亦必须取间接的方式。若非对于哲学的全部境界及问题有相当的透澈,直接来这一套,实在是个闷葫芦。故在中国(实不只中国),近数十年来,实在无人能受用这部学问。在大学哲学系里,先生不能讲,学生不能听。所谓不能讲,并非不能照字面说,乃实不能受用它的意义。所谓不能听,一个青年亦实在无法接近这一套。然而黑格尔却究竟是个大哲学家,哲学系统里总有关于他的学问的课程。而讲他的哲学的却偏偏喜欢从他的《大逻辑学》讲起。实则讲黑氏,了解黑氏,根本不能从这里起,从这里入。而且我感觉到他这一部分恐怕要废弃,要死亡。
第5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