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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在此五年间,一方讲学,一方成事功,真所谓事上磨炼矣。故功夫造诣已超过第一阶段之默坐澄心而至成熟之阶段。故云: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此即收敛与发散圆融而为一,已克服主客体分裂对立之境矣。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良知本身固是如此,然功夫亦必至纯熟之境始能相应良知之自性而为自有天则之流行。讲学不已,是提撕警觉。事上磨炼,故深切着明。熟则真熟,透则真透。
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此指自五十一岁至五十六岁一阶段而言。盖已臻天理流行,纯熟化境。五十六岁至广西征思田,至五十七岁十一月归途中卒于南安。故可云晚年境界也统观阳明一生,以圣贤学问为主,以事业副。处理事业,以成事功,是一种艺术。非有构造综合的心智,调节运用的心智,决难措施得当。尤其兵凶战危,非同小可。此尤非戒慎恐惧,心地莹彻,不为功。而构造综合调节运用的心智即是一种超越的心智,驾驭事业而上之,故为一虚灵之心,涵盖之心,此非洞见本源,决难语此。本源莹彻,自作主宰。以全幅智勇以赴之,此之谓义理担当,非气魄担当,亦非偶发于天资本能之一时聪明所可语此。故《易》曰:贞固足以干事。贞固即义理担当也。当其赴江西平寇时,王思舆语季本(彭山)曰:阳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触之不动矣。(年谱)义理担当,触之不动,非刚愎执扭之不动也。世之讲良知者须于此三致意焉。年谱记云:自经宸濠忠(张忠)泰(许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所谓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后圣,无弗同者。乃遗书守益(邹东廓)曰: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
年谱又引阳明之言曰: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
言良知须大悟,致良知须笃行。不经大疑大闷,不能彻悟本体,良知非习气中之直觉本能也。不落于身上切实体验,则只玩弄光景,不足以作为人格建立道德实践之原则。故阳明于五十六岁赴广西途中,至吉安,大会士友于螺川驿中,有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
一般人未脱习气之胶着,陷溺于私意私智之坑堑,而侈谈良知,其所谓良知只是意见,只是习气中之直觉本能。此不但有负此知,且亦有负阳明多多矣。
四十三年《幼狮月刊》
十五、黑格尔与王船山
黑格尔与王船山相提并论,好像有点奇怪。实则他们两人很有相似处。这两位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大思想家,依照传统的标准说,都不算是好的哲学家,而却都是好的历史哲学家。
黑格尔的影响大极了。也因他的影响力而令人起反感。这不但是因为马克思受他的影响而讲唯物辩证法的缘故,也不但是因为他稍重视国家与全体遂令人联想到希特勒的极权独裁的缘故,而且我还可以指出这都是不相干的。因为马克思虽受他的启示而讲辩证法,然既是唯物辩证法,则已与黑格尔所表现的辩证法根本不是一会事,又马克思已彻底主张了唯物论,此又与黑格尔的学术精神风马牛不相及。不能因为马派的缘故,遂对黑格尔生反感。黑格尔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亦受了他的影响。但两人的思想内容,既决然相反,这就不能有任何爱憎上的牵连。马克思自是马克思,黑格尔自是黑格尔。好像李斯、韩非自是李斯、韩非,荀卿自是荀卿。他们虽有师徒上的关系,然荀卿自是儒家,而韩、李自是法家。子之于父,且有不相肖者,何况师徒?至于希特勒的英雄主义式的极权独裁,与其说是祖述黑格尔,勿宁说是表现尼采。当希特勒披靡一世之时,已有人喊出是尼采还是基督的呼声,让人们作一个彻底的抉择。却没有人说:是黑格尔还是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