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年刊于中国学人创刊号
十四、王阳明学行简述
阳明学之详细内容,吾曾言之于《王阳明致良知教》一书中(中央文物供应社出版)。今再就《阳明全书》中之年谱,将其学行发展之大关节,述之以为青年立志之楷模,并兼为了解阳明学之入门。
一、为第一等事,做第一等人年谱记云,先生于十一岁时,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龙山公(阳明先生之父)闻之,笑曰:汝欲做圣贤耶?案: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今阳明十一岁,忽然灵光爆破,即憧憬学圣贤。阳明说此话时,不必真有立志之意,然灵光爆破,冲口而出,即已见非凡。吾兹所欲说者,圣人、人伦之至。学圣贤乃成德之事。人要做第一等人,为第一等事。此在古人讲学,乃一普遍之意识。宗教家名曰重生。学圣贤,就要重生。重生始能做第一等人。不重生,无论权位如何高,不能算做第一等人。美国有所谓第一夫人,此非阳明所谓第一也。近人求学,受教育,是想成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总之,是想成专家,取得某某学位,这是知识技能一边事。这是现代人求学问的普遍意识。但是很少有能知道阳明所说的第一等人,第一等事。读书学圣贤,做第一等人,这种观念几乎完全消失,完全非近代人的意识所能把握。假若听见这种观念,必以为不是一清楚之观念。然在古人,则是一普遍之意识。故虽在幼童,亦可以灵光爆破,接触及之。而青年立志,亦常以此为志。兹除阳明外,再以罗近溪(阳明的后学,属明儒泰州学派)为例,便可明白。罗氏自谓:不肖幼学时,与族兄问一亲长疾。此亲长亦有些志况,颇饶富,凡事如意。逮问疾时,疾已亟。见予弟兄,数叹气。予归途,谓族兄曰:某俱如意,胡为数叹气?兄试谓我兄弟读书而及第,仕宦而作相,临终时还有气叹否?族兄曰:诚恐不免。予曰:如此,我辈须寻个不叹气的事做。予于斯时,便立定志了。(《盱坛直诠》)罗近溪所谓不叹气的事即阳明所谓第一等事。及第、作相,俱不是第一等事,亦俱不是可以令人不叹气的事。所以第一等事,第一等人,须从孟子所说的天爵作起,绝不是指孟子所说的人爵而言。此须彻底予以了解,方可说立志。
二、三变而至于道《明儒学案》中黄宗羲记云: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徧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具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
案:此所谓三变是得其门前之发展阶段。得其门,又有三变,俟下段述之。
做圣贤并不是一句空话,要落实做去,全靠自己心悟。这全是内心生活的事。从何处用心下手呢?这不是处理一件事,亦并无外在的成规可资持循。所以在生命愤发向上的过程中,必有极端烦闷困惑之时。尤其生命强的人,内心生活强的人,在未得到归宿之时,必东倒西歪,纷驰杂流,任何事足以吸之,任何事亦不足以安之。所谓烦闷困惑,即是极度的不安。一般人安于一件事或一种职业以繋其身,这不是对于精神生活有强烈要求的人所能安。依作圣贤言,这全是习气或气质的胶着。一般人安于习气胶着中而无超拔的觉悟,此其所以为凡人也。
宋儒讲学即在求如何成圣成贤。其中之大流,是程朱一路。程朱提供出一义理之规模,为一般修学者所遵循。然阳明即于此起一大疑窦,在其生命中形成一大烦闷。与一大贤所提供之规模相接触而生大疑,成大烦闷,这其中必有原故:或由于自己尚未了彻,或由于该规模本身有问题,或由于自己之生命气质有特殊之絪缊而总不能与之相契,而将有特殊之表现,将开创一新局。此一疑窦与烦闷是阳明生命史中一件大事。吾人必须深切注意。不疑则不悟,大疑则大悟。疑不是外在的理智的游戏,而是内在的生命上的事。能形成一大疑,即预期将来一大悟。其将开创一新局,可以说是其生命愤发向上中所必然要到达的。试看年谱所记。
第46章